遊園記·四月(第2/5頁)

從那以後,母親開始告訴我一些有關父親的事情。漸漸地,我對父親的了解多了起來。我的父親叫莫敬池,來看我們的那個伯伯叫莫敬浦,是父親的長兄。我不清楚父親的家裏是什麽背景,只從鄰居們的議論中隱約知道,父親家很有錢,新中國成立前就開了家大紗廠,雖然“文革”時受到沖擊被沒收了大半家產,但改革開放後依靠優惠政策很快東山再起。現在的莫家,是這座城裏鼎鼎有名的大家族。而我,是個私生女。

仿佛一夜之間長大,我明白了很多。從小被人瞧不起,從小被人欺負,還有母親的眼淚,母親的嘆息,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原來,我是個私生女。

    但是母親告訴我:“四月,你是媽媽最最珍貴的禮物,除了你自己,沒人可以看輕你,做人要有骨氣。”

母親淡淡地說。

她說什麽都是淡淡的表情。

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母親給我過生日,第一次跟我講起她和我父親的故事。也是淡淡的語氣,淡淡的表情。

母親和我的父親完全是門不當戶不對,母親是外地人,大學畢業後在莫家名下的一家工廠做事,認識了我父親,然後就有了我。但是父親已經有家室,也有小孩,母親堅強地生下我,挨了那邊不少的罵,而且那時候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社會風氣遠不及現在這麽開放,未婚生女讓老家的外公外婆名譽掃地,外公一怒之下跟母親斷絕了父女關系,從此就再也沒有往來,我至今說不出老家的確切位置,只大致知道是湖南那邊的一個小城鎮。

而在父親這邊,我的出生最初也是不被接受的,母親管父親家叫“那邊”。母親說,父親曾經抱我到過那邊,除了莫家老爺子也就是我爺爺,沒人喜歡我。莫老爺子養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生的又都是兒子,老爺子年輕時非常想要一個女兒,未能如願,突然有了個孫女,自是如獲至寶。老爺子在莫家是絕對的權威,他要父親安排好母親的生活,讓母親帶著我住進了莫家位於城郊的一棟舊宅,父親的正室有意見也不敢出聲,因為老爺子發了話,誰要是敢跟他的孫女過不去,誰就出去。

可是好景不長,一場意外的車禍奪去了父親和爺爺的生命,那邊立即翻臉,將母親從大宅裏趕出去不說,還不準母親出席父親的葬禮。此後,母親帶著我顛沛流離,如果不是父親的兄長莫敬浦後來找到我們,安排我們住進弄堂裏的小樓,我和母親可能還在流離失所中。

講完這個故事,母親嘆息著說:“如果沒有那場車禍,你就不會跟我受這麽多苦,你會在那邊過著公主一樣的生活。”

我問母親:“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母親搖頭,“不會,我把你帶大一點就會離開。”

“為什麽?”

“因為做人要有骨氣。”

“但你怎麽能把我丟下呢?”

“因為我想你過好一點的生活。”

我立即就哭了,抱著母親說:“媽媽,我不要過好的生活,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永遠有多遠?”我問過母親。

母親說:“永遠就是沒有盡頭。跟天空一樣,看不到盡頭。”

於是我有了一個習慣,喜歡仰望天空。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我喜歡聆聽風和雲朵掠過天空的聲音。我們住的那棟小樓,有個小小的露台。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喜歡在沐浴後倚著露台的木欄杆,讓風鼓起我的白睡裙,讓長發在風中飄飛。那個時候的天空總是格外藍,襯得雲朵更白了,像弄堂口小攤上賣的一團團的棉花糖。長大後,我覺得那些雲更像一朵朵白的蓮,在少女美好的遐想中無邪地綻開、綻開。生命中再沒有那樣極致的美麗。

然而,美好的東西總不能長久。不知道是誰說過這樣的話。

我美麗的少女時代在十四歲那年戛然而止。

那天我跟往常一樣放學回家,卻沒有跟往常一樣在樓道裏聞到飯菜香,推開門,母親一個人怔怔地對著露台坐著,一動不動。

“媽,我回來了。”

母親含糊地嗯了聲,仍是不動。

“媽,我餓了。”

母親還是只嗯了聲。沒動。

我瞟了瞟飯桌,又到廚房看了看,沒有晚飯。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我忙丟下書包就跑到母親身邊,“媽,怎麽了?”

母親這才側過臉,迷茫地看著我,似乎沒聽到我說什麽。她滿臉的淚。我從未見過母親流過那麽多的淚。

母親夢囈般地說了句:“你伯伯去世了。”

聲音喑啞,低不可聞。

我呆住了,好半天不知道該怎麽反應。太突然了,伯伯已經幾個月沒來看我們了,才幾個月,怎麽就去世了?

我記得伯伯最後一次來看我們,消瘦得厲害,他跟母親在樓上說了很久的話,母親送伯伯下樓時,眼眶是紅的。後來我才知道,伯伯病了。母親沒說是什麽病,但她連續幾個晚上在露台坐到天亮,我就猜伯伯病得不輕。再後來,我從母親口裏得知,伯伯那次來,是想跟母親登記結婚,伯伯的妻子在很多年前去世了,伯伯一直單身。伯伯在病重時提出跟母親結婚,不為別的,只為了給我們母女一個名分,讓我們名正言順地成為莫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