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水(4)(第2/3頁)

至於那句“狠狠教她規矩”,海福晉是斷不能當真的,忙道:“哪兒能呢,這麽個兒媳婦,我疼都疼不過來……”最後發話,說,“三哥兒,帶著弟弟妹妹們瞧瞧你那屋子寶貝去。”又吩咐身邊嬤嬤帶人盡心伺候著,到各處逛逛也使得。

能從上房逃出來,真是天大的恩惠。邁出門檻的嚶鳴悄悄長出一口氣,不妨身後就是海銀台。眼梢瞥見了,自然扭頭看一眼,這麽著兩下裏目光一交錯,各自都尷尬且慶幸地笑了。

笑一笑,心就近一點兒,也沒在長輩跟前那麽局促了。雖說過定前都見過,但並沒有機會站得這麽近,也沒機會說上話。嚶鳴心裏緊張,海銀台的嗓音卻有緩解這種緊張的奇效。

“我母親說的那屋子寶貝,不知妹妹有沒有過耳聞?”他臉上帶著笑,語速很和緩,一點一滴,像泉水滲透進巖壁。

嚶鳴頷首,“聽說你給大內做燙樣,我以前見過‘小樣張’拿泥做的四合院,不知燙樣和這個是不是一樣?”

海銀台只是笑,想了想道:“要這麽說也行,一樣做出縮小的玩意兒來,不過咱們的要比‘小樣張’更繁復些,你見了就知道了。”說著給她引路,帶著那些同來的弟妹們,進了他的書房。

別人的書房擺放的都是書,他的不是,三面墻俱是多寶格,大大小小幾十個档子,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燙樣。燙樣分很多種,大的有行宮園林,小的有佛塔亭台。最妙的是他也做四合院,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每一樣都栩栩如生,連人臉上的笑窩兒,石榴樹的樹瘤,都做得像模像樣。

嚶鳴除了贊嘆,實在是找不出別的說辭來了。她逐個細看,連連說:“哎呀,怎麽這麽好呢……”還不忘叮囑厚貽,只能看不能摸。

厚貽那時候才六歲,正是什麽都喜歡品品味兒的時候。擠眉弄眼往前躥,躥到一個紅褐色的小院兒上方,伸舌頭就是一舔,“爺嘗嘗是不是糖做的。”

嚶鳴傻了眼,邊上伺候的嬤嬤忙上去抱起來,笑道:“哎喲我的爺,這哪兒是糖啊,是陶泥做的。”

大夥兒都笑,嚶鳴怪不好意思的,“對不住,沒想到他上嘴……別舔化了才好。”

海銀台笑的時候,也有文人的清華氣象。他說舔不化的,“泥胎做的都燒制過,這個小院兒還沒著色,看上去確實像糖捏的。”

作為新親戚,打好交道最要緊,後來他送了潤翮和厚貽一人一座樓,嬤嬤們順勢把他們都請了出去,才有嚶鳴和海銀台單獨相處的機會。

人都走了,嚶鳴從未和外男獨處一室過,難免不自在。海銀台雖也同樣心境,但他是男人,倒還從容些。隨手指了指那座被厚貽舔過一口的院子,“妹妹瞧,和你先前見過的‘小樣張’是不是一樣?”

嚶鳴搖頭,“斷不能拿來做比較,小樣張是民間手藝,屋頂院墻都依葫蘆畫瓢式的捏出來,不像你這個,精細得連頭發絲兒都能瞧出來。”說著又琢磨,“這二進小院是尋常人戶,光有屋子,不及前頭那‘王府’靈動。你想過加點兒東西麽?”

海銀台見她有興致,便拱拱手,“請妹妹指教。”

嚶鳴一笑,露出一口糯米銀牙來,說指教不敢當,“富戶有‘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咱們可以有‘涼席板凳大槐樹,奶奶孫子小姑姑’呀。”

海銀台有些意外,這小院其實只是半成品,剩下確實還有很多細化的活兒。本來沒覺得有什麽稀奇,但經她一對仗,居然變得分外生動有趣起來。

這姑娘,初看亭亭凈植,骨子裏卻像朵野生花。她來前,他沒指望她能喜歡他做的燙樣,畢竟女孩兒更愛頭面首飾。誰料她掌過了眼,非但捧場還能為他參詳,這是何等緣分!何其有幸!

“好,就按妹妹說的做。”他笑的時候,眼睛裏有一片深宏的海。菱花窗外的陽光斜照進來,打在他肩上,半面身子鑲了圈金邊兒。他在那段輝煌裏微垂下眼睫,赧然說,“很多人不明白我做燙樣有什麽意義,大部分覺得這就是玩兒,襲著祖上的爵位,幹著和身份不相符的差事。可是那些人不懂,上邦大國興土木,是耗資如何巨萬的一件事。這滿屋子燙樣,不是憑空想出來的,就說那套益陵,從勘測到丈量,每一處高地和每一處低窪都得計算進去。築基該用幾塊磚,屋頂該用幾根椽子,分毫都不能有出入,因為算錯了,建不下去了,都是滅頂之災。”

嚶鳴自然懂得,“尋常人家修繕祖屋,還要省上兩三年的嚼谷以作繕資,何況這麽大的工程。你辦的都是頂要緊的差事,真如他們說的是玩兒,一樣東西玩兒上一輩子,那可太有長性了。”

男人能對一件事傾盡心血,於女人來說未必是壞事。要是遇上個心思龐雜的,今兒走雞明兒鬥狗,那才是真的沒法兒活。嚶鳴是個明白人,她冷眼瞧了那麽多的人和事,知道和這樣一條心的人過日子才踏實。算是造化吧,海銀台言行舉止都得體,臨來前側福晉囑咐她細掂量,她掂量了半天也沒揪出毛病來,就覺得這個人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