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2/2頁)

嚴鶴臣看著那連綿的宮闕,用只有明珠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這次的火是德妃放的。”

她在這世上已經苟活了許多年了,不過是在熬日子罷了,在前些年太皇太後還在世的時候,德妃的日子過得異常艱難,太皇太後是長輩,命人只能每日送兩餐進去,在送飯之前,讓德妃跪著細數她的罪責,諸如教子無方、目無尊卑之類的。

這已經是作為一個最尊貴的人能受到的最大的侮辱了,她是德妃,是當年太子的生母,一朝屈居人下,又豈止是雲泥之別。

這苦熬著的日子一眼看不見盡頭,德妃是不能自戕的,作為宮妃,除了病死在宮裏,再沒有別的理由能讓她離開這座浩大的紫禁城了。她自己點燃了這連綿的宮闕,也是她自己最後的體面了。

她只怕也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和先帝的兒子,無顏面對先帝吧。

嚴鶴臣看著依舊沒有停歇之勢的熊熊烈焰,垂著眼睛看著明珠輕聲說:“走吧。”

明珠順從地跟在他身後,一路走到了少府監,整個掖庭的黃昏依舊過去,沉沉的夜色籠罩四合,他們二人沒有拿宮燈,只能瞧見少府監廊檐下的大紅燈籠發出柔柔的光,後頭木頭爆燃的聲音已經聽不清了,隱隱的人聲還隨著夜風而來,嚴鶴臣讓明珠走進他的暖閣,才把手裏的卷軸放到了桌子上。

明珠猶疑了一下,依舊問:“蘭貴人有恩與你,是嗎?”

嚴鶴臣沉默著拿出火折子,把屋裏的油蠟點燃了,他的影子投在墻壁上,好似帶著一絲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醒況味來,他把畫展開,裏頭的美人眉目依稀,姿容如舊。

“她確實有恩於我。”

明珠像是心裏的想法被印證了似的,她緩步走到桌前,看向畫中的女人,一瞬間竟恍惚覺得,她的神情竟和嚴鶴臣有幾分肖似。在宮裏頭想活著,就要知道自己該知道什麽,不該知道什麽,明珠對這些一向分得很清楚,故而也不曾多問。

明珠趁著嚴鶴臣發呆的功夫,把這個屋裏的陳設都看了清除,在宮裏頭當差,自然是要備著些許常用藥的,明珠繞了一圈而後輕聲問:“大人,你這可有燙傷藥麽?”

嚴鶴臣擡起眼,指著墻角花架邊兒上的多寶閣:“第一層第二個裏頭有個瓶子。”

燭光柔柔的,落在明珠身上,明珠繞過桌子,把多寶閣裏頭的描金瓶子取了出來,裏頭是一瓶藥膏,固體的質地,聞著就有淡淡的藥物的清香,明珠卻發現藥瓶旁邊還有一個更小的木盒,上頭帶著一個精致的小鎖,花紋十分的精巧,看樣子就斥資不菲。

裏頭也不曉得裝了什麽,嚴鶴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有幾分慶幸她並不知道裏頭裝了什麽,若是明珠把盒子打開,就能瞧見裏頭放了幾根黑色的長發,和一對兒精巧的珍珠耳環。

堂堂不可一世的嚴鶴臣嚴大人,也學起尋常小兒女來,做些個睹物思人的傻事了,若是叫人知道了,豈不是要把嘴笑歪了。嚴鶴臣決定日後把這個盒子再藏得謹慎些。

明珠卻沒有顧及那麽多,她拿著藥膏走回嚴鶴臣身邊兒,嚴鶴臣自從回宮之後,好像對旁人愈發忌憚了,如今身邊沒有任何一個隨侍在側的奴才,好像每隔幾日都換上一個似的。他比以前更加的陰戾乖張不近人情,明珠猶豫了一下,還是忐忑著說了:“大人臉上傷得有些重,讓奴才給您上點藥可好,若是當真傷著了,只怕連差事都辦不好了。”

嚴鶴臣並沒有多言,他拉開了面前的椅子,沉靜地坐好,微微把眼睛合上,竟全然一副任君擺布的模樣。嚴鶴臣閉著眼,感受到纖細溫涼的手指輕輕貼上了他的皮膚,就像是熨帖的玉石一樣,讓他不想睜開眼睛。

他這些年來,越發把宮裏的人情往來看得通透,也越發不願意再相信任何人,人人都想要在他身上得到什麽罷了,可今日,他偏就願意相信明珠,也不知怎的,只覺得好像冰層被破了一個洞,他心裏頭並不這樣抗拒有這樣一個人的出現,讓他能夠全心全意地信賴。

這怕是他最後一次,對這無邊無際的寂寞深宮,有微薄的期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