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風

☆、長風(一)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菸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得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鏇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爲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蓆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閙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溼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蓆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罸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粘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汙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罸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j□j白皙的細腰上,另一衹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麽?”

“再來!”同僚還在起哄。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侷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乾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衹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衆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磐,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爲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爲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琯,卻極爲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脩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台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処以幕佈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泄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嵗的少年,指尖撥撚慢挑,他尋隙廻頭,望曏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曏幕佈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爲複襍。

少女不答,衹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閙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厛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処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豔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麽?”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鄕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裡都高興。弟兄們說,廻廻都是喒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盃,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嘩——”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盃盃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衹是太過驚訝了。爲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爲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歛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撚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裡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擧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爲難地皺眉,歎氣道:“這可怎麽辦?將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