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卷 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四

淮生拉上袖子,愈發悲哀:“姐姐不在,自己做飯總會被燙傷。”

言格微微皺眉。燙傷?不止,還有隱約抽打或勒到的傷痕,密集而繁多。

回深城的路上,甄意睡在後座,頭枕在言格腿上。

“這兩天都在睡覺,怎麼還是那麼困?”她閉著眼,精神不太振奮。

言格低頭撫摸她的臉,手指與臉頰間的溫度細膩而柔軟。他懂她,她喜歡肌膚間親密的接觸,他撫摸幾下,她心裡不耐的情緒便消弭下去,變得安寧。

“甄意?”

“嗯?”

“因為楊姿而心裡難受?”

甄意不搭話,扭過身子委屈地抱住他的腰身:“嗯。”想在他面前裝沒事,卻還是被他一眼洞悉。

她的腦袋緊緊埋進他的腰腹。他稍頓一下,繼續撫摸她的頭發:“不要難過。”

“唔。”此刻,他手指在她發間撫弄的感覺私密而寧神。他一安慰,她就治愈瞭,唇角忍不住綻出大大的笑顏。

他筆直地坐著,不知是不是因為外邊的太陽,白皙的臉上有一絲微紅:“甄意。”

“嗯?”

“你的臉……壓在那裡瞭……”

“……”她一動不動,緊緊摟著,“我知道啊。”

甄意原本打算留在K城,可言格邀去他傢,便再次回瞭深城。

細草鋪氈,繁花糝徑。木舍三楹,花木四合。

一下午,甄意裹著毛毯躺在樓閣外露臺的搖椅裡,琵琶樹下,偶爾合眼睡覺,偶爾睜眼望天。風很大,能吹動她的搖椅,晃來晃去。神思都變得散漫。

氣象預報說,罕見的秋冬風暴要登陸K城。森林落木蕭蕭無邊,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感。如此自然大勢的時刻,就該待在最親近自然的地方。

言格在屋內寫字,偶爾看她睡著,再拿一條毛毯給她加上;偶爾看她醒著,端一杯熱茶給她;常常……隻是走到門口看她一眼,看她在風裡發絲狂亂睡顏卻安靜,看她還在,又拔腳返回。來回數次,甚至可以站在門邊看她幾十分鐘,無隻言片語,唯有眸光深深。

夜裡吃過晚飯,言格要去塔樓的書房找資料。甄意洗完澡,裹瞭他的浴袍,跟他一起。

到瞭晚上,山風更大,在樓外盤旋呼嘯,塔頂四角的驅邪鈴叮咚作響,和著風聲,像交響曲。

燈光柔和,燭火溫暖,外邊風大,這裡卻是最溫柔的避風港。言格身姿挺拔,在一壁的書架前找書,甄意則悠閑地背著手,踱著步子四下張望。

他書房很多,臥室一個樓下一個,塔樓裡還有兩個。三樓貌似著瞭火,二樓安然無恙。

這個書房專放古籍。書頁的泛黃程度已不可用歲月來形容,隻怕得說歷史。草紙,牛皮紙,卷軸,木簡,甲骨,銘文……哪一本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

甄意滿心敬畏,望著經過現代技術修復保養的書籍,不敢輕易觸碰。好不容易瞅到一排隻有指頭般粗細的皮質卷書,拿出一個來小心翼翼地打開。又輕又薄,手感細膩清涼。呃,鬼畫符一樣,看不懂。

“這是什麼?”她問。

言格回頭看一眼:“《大般涅槃經》。”半晌,道,“那是人皮書。”

人皮?甄意雙手捧著把它放回去,在心裡說瞭幾句安慰的話。走幾步,又見一排竹簡卷軸,錦巾上書“言氏傢訓”。

甄意來瞭興趣,拿起“治身”一卷,打開看:“……禮雲:傲不可長,欲不可縱,志不可滿,樂不可極。宙宇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幹枯的竹片,風幹的墨跡。

捧它在手心,仿佛看到鐘鳴之傢上千年的禮風遺存。

她愈發小心謹慎地把它收好,輕手輕腳放回去。這一屋子的古籍對她來說,太過深奧。她又踱步到言格的書桌前,見桌上一本清代的《聊齋志異》。

有經常翻看的痕跡,還有他雋永的筆記註解。

甄意想笑。這傢夥平日裡清雅正派,私下也愛看書生與狐仙鬼妖的情愛。想他正經著臉看書中男女卿卿我我,她忍不住笑出聲。

屋外風聲呼嘯,屋內卻靜謐,她這一聲笑真像玉珠子落在地上。

言格回頭見她捧著聊齋癡笑,看她半晌,唇角竟細微上揚,又回過頭去。

她翻看著書中筆記,問:“言格,你最喜歡哪篇?”

他早料到她會問這話,眸光漸深,答:“《嬰寧》。”

“《嬰寧》?”甄意翻到那一頁,快速瀏覽,漸漸看到他畫線的地方,不禁念出聲,“……然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孜孜憨笑,似全無心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