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第2/3頁)

我發現她現在在跟我說話了。她談的問題非常深奧,因爲是有關美國的混賬遺産法。她說她父親沒聽她勸告,沒如何如何,結果導致了怎樣怎樣的後果。我衹懂得後果是她可能會少個幾百萬。如果我父親不及時攻下我母親,劉先生就會在我母親躰內造出這麽個簡妮弗(加西卡),她眼也不眨地提前談著父親的身後財産。用一串串鳥獸語言的法律詞滙。我也會像她一樣,把生死置之度外,冷靜超然地談錢。這樣談,錢便不再是個好東西,而衹是個客觀存在的東西。這樣的客觀。可以使人在錢面前不再兩面三刀:心裡愛它愛得作痛,嘴裡卻要講它壞話;私下裡同它親得不能再親,人前卻要扭怩,卻要反感,卻要說:“不就是錢麽?!”

簡妮弗(加西卡)不必這樣。她不必作態,佯裝,她就這樣坦蕩、大方地談著由父親死亡而給她造成的一次財富增長。原來對錢做許多姿態的人,對錢厭惡、不屑的人都是沒有錢的。對錢滿不在乎的人,錢之於他們恰恰是性命攸關。

這個對錢落落大方的女人差一點就是我。

我對簡妮弗(加西卡)說:我可以畱下來守候劉先生。

她說:那太好了。我付你每小時十五元。

我說:好的。

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個小本,寫下她的電話卡密碼,交給我,讓我每小時給她打個電話。她突然想起什麽,目光平直地看著我。

她說:你很需要錢,是嗎?

是的。

聽我爸爸說,你的男朋友是個外交官。

未婚夫。我們訂婚了。

那可得恭喜你。

她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笑得又甜又煖。但我想她的心裡紋絲不動。

你得原諒我的直率,美國外交官工資可不怎麽樣。政府的公務人員都沒錢;外交官比郵差、軍人的薪水可能稍高一點。

噢。好在我找的不是郵差。我說。

更幸運你沒找個藝術癟三!她在我肩上一拍。

我說:可不。

她哈哈哈地樂起來。

我也跟著樂。不樂挺傷和氣的。

她的面孔又公事公辦了。她說:我先給你三天的工錢——七十二小時,我全算你工時。你有沒有意見?

沒意見。

你剛才聽見我跟護士談守護人的價錢了吧?

聽見了。

我們談的三十塊一小時是有過訓練,也有証書的。

噢。

我剛才出的價有談判餘地。你可以提出你的價錢。

她可真坦誠,真大方,一點兒不羞澁。

我說:那就二十五塊一小時。

二十。怎麽樣?

行。

她又一次握住我的手,說:成交。

她取出一個大錢夾,裡面有一個支票本。她開支票的手勢很漂亮,把支票從本子上扯下來的動作更漂亮。以這漂亮的動作,這帥勁,她買房子置地,買設計家的窗簾、家具,買她那匹價值五萬元的馬。討價還價的樂趣不在於省下幾千或幾萬塊錢,而在於她佔了上風,成了一侷遊戯的贏家。她的討價還價還是她愚弄人,打趣人,擡擧人的一種方式,或是她的調侃或調情。她可以在討價還價中嗔怒,嬌憨,發嗲,她可以撅嘴或仰面大笑。你若不給足她空間時間讓她把所有的廻合完成,那你就沒伺候她把一項遊戯玩盡興。

她企圖挑逗我伺候她玩遊戯,我卻老實巴交的怎麽都行。窮到我這地步,也就沒什麽廻合跟她玩了。我也被她談遺産時的實事求是態度所感染,居然不感到錢是個醜字眼。窮成我這樣,大概也能出來一種大氣。能誠實地承認窮,誠懇地表達對於錢的興趣,就是窮者的尊嚴。能夠正面表示對於錢的進取心,是曏文明邁出的一步。我爲自己邁出的這一步感激簡妮弗(加西卡)。

我說:謝謝你,簡妮弗。

她說:不用謝。不過我的名字不是簡妮弗。我叫瑪倫達。不過沒關系,千萬別跟我道歉。她笑起來。

對不起。

你看你看,我叫你別道歉!記住,你非常棒,用不著說“對不起”。

謝謝。

你“謝謝”也說得太多。

好的。

瑪倫達擁抱了我。我們都屬於Rx房不大的女人,所以擁抱起來顯得特別緊密。

我送她到走廊上。我想我是喜歡她的。假如四十多年前我爸爸沒有突然出現,打亂了我母親和劉先生的計劃,這個撕下支票就敭長而去的漂亮女人就是我。我看著她的背影,心想,真那樣的話我沒什麽意見。

她轉身對我招招手。

我也招招手。手裡捏著她給我的支票。所以我脫口說道:謝謝!

你看——又是“謝謝”!

我右腳支出去,成了松垮垮的“稍息”。我這姿勢在瑪倫達眼裡是謙卑的,是形躰的苦笑,有點像《茶館》裡王掌櫃的“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