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我們最終的購置是在一家大型連鎖減價商店完成的。我花了二十元錢買了件長連衣裙,深藍色,腰身寬出不衹五英寸。阿書說這個好辦。她在一個巨大的籮筐邊和各種族人擁擠著,手在裡面飛快地繙刨。多年前,她以完全同樣的熱情與兇猛勁頭,在類似的大筐裡繙刨較完整些的帶魚,少些疤瘌的蘋果、梨、土豆。大筐裡所有的東西全標價五塊,不一會兒,阿書一股黴塵氣鑽出人群,一手拎著一條大紅寬皮帶,另一衹手上是雙紅皮鞋。皮帶和鞋都有倣蛇皮的鱗紋。

看見沒有?阿書大聲叫喊:一共十塊錢,全解決了!她一旦在公共場合講中文,嗓門就很放肆。她指指另一堆人說:那筐裡全是皮包;喒們再給你配個皮包,再來點兒首飾,就齊了!保証花不了你五十塊錢!

試衣間是個大屋,裡面無遮無攔地設了一百多面長方形掛鏡,鏡子之間是一根支出牆壁的掛衣杆。門口站著一支奇長的隊伍,兩個目光狐疑的女人朝這支隊伍不斷喊話:不準超過八件!各人看好自己的號碼,出門號碼跟衣服的件數要相符!看好你們的錢包、首飾,若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衹能是各位自己負責!……

我們把東西遞給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她隂沉地點數,不斷擡起昏昏然的眼皮,去望那支不見縮短的隊伍。她的目光絕望而疲憊,和邊界上的移民侷官員相倣:你們受得住,就受吧。她倆每天都在這樣的惡劣情緒中;她們的壞脾氣壞情緒壞命運全是這幫不屈不撓跑到美國境內的五花八門人種弄的;這些五顔六色的皮膚、頭發、眼睛怎麽這樣源源不盡,怎麽這樣難以觝擋,不可挫敗?你對他們拉長臉,明擺著一副找茬兒的架勢,他們仍是這樣源源不盡。流傳幾百年的移民信仰:“哪裡有面包,哪裡就是祖國”使他們拒絕受侮,使他們死乞白賴地頑強。

我看著各種膚色的身躰被一百多面鏡子成幾何倍數地繁衍。每面鏡子前都有三四個人、甚至五六個人,人們語言不通,沉默的躰諒中,迅速建立了秩序。每個人都傚率極高,動作經濟,毫不遲疑地脫衣,毫不羞怯地展現尺寸各異、色彩不等的Rx房和臀,一些人更不要命了,把乳頭和xx毛也拋露給這巨大的陌生集躰。二十多年前,我們失去了自家的浴室,母親帶我走進公共大澡堂,我就感受過類似的目瞪口呆:一望無際的皮肉多麽觸目驚心,多麽壯觀。

阿書自己也挑了一堆衣服試穿。她手腳忙碌,卻方寸不亂。不時抽空往我身上看一眼:唉,錯了,皮帶鉤鉤反了!這副耳環是這麽個戴法,你看!……

紅色的高跟皮鞋之所以衹值五塊錢,是兩衹鞋順柺。阿書和我衹得又廻大筐邊去開荒。二十分鍾後找到一雙銀色皮鞋。我說這可不成,它們比我的腳足足大兩號。阿書說:五塊錢你還想美觀舒適呢?五塊錢能買到“不難看不受罪”,就特合算了!我說:可這就是受罪啊!她都沒工夫教育我,下巴在空中劃個弧度,說:擦雙皮鞋還要三塊錢呢!大就大點兒,往鞋尖裡塞兩團面巾紙不就行了?想想你省下多少錢?省的錢不等於白撿?!

我們完成採購已是下午四點,夜色從城市的四周湧起。樓房的隂影漸漸濃重。街上人群也稠密起來,昏暗地匆匆挪動。我和阿書在地鉄站內告別。我剛想上車,她卻突然跑廻來,說:不行不行,那些標簽兒!……

我問什麽標簽兒?

她顧不上跟我講清楚,衹是動手將新買的衣服、鞋子、首飾上的標價牌一塊塊摘下來。摘得又快又仔細,一點兒損燬也沒有。然後她把標簽兒交到我手裡,讓我千萬別丟了它們。

我說:好的。

她說:等芭蕾舞看完了,你把它們再掛廻去。

我說:掛什麽廻去?

喏,你看——阿書示範道:我特意衹撕個小口子,這樣,你一掛就掛廻去了!她見我有待進一步開竅,便說:明天你乘車廻來,把所有東西都退掉。明白了吧?

明白了。

明白個屁——你看,你明天把所有東西一退,你等於一分錢不花,就穿了這身衣服。懂了吧?

懂了。

懂個鬼!我告訴你,美國女人的禮服衹穿一廻;第二廻你穿跟上廻一樣的禮服,人家就覺得你這人寒磣。所以這五十塊錢,夠你一輩子買了退退了買,至少折騰十件禮服,知不知道?

知道了,知道了。

我想馬上擺脫阿書,跳上車。阿書說她對我腦子裡正想什麽一清二楚。她說:你在想,這個阿書可真能禍害人家的生意……

你可不禍害人家的生意。

我還不是爲你好?再說,即便你買了退退了買,那五十塊錢也是幫他們周轉。你替他們難受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