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第6/8頁)

賃下鋪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裡又看見了鳳兒。她被一個女人從屋裡推出來,一面指著她罵她“老大的閨女不嫁個漢,各家瞎串遊什麽?!”

旁邊有人告訴後來趕來看熱閙的人:鳳兒在村裡動員母親們放女孩子們去上學,這女人讓鳳兒給動員火了。

“上學上學,上完學全學成你這樣兒?!老大的嵗數滿処野跑,這麽野跑以後還說得上婆家說不上?!……”這女人有名的潑辣,自己男人都敢罵。

許多孩子、女人們從家裡跑出來,看著女人又說又比劃。她男人從後面拽她進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閨女上學?你給我抱孩子,洗尿佈?你給我拾糞?你給拾我就讓她去!……”

鉄梨花見鳳兒委屈地臉通紅,說話間就會落淚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來,跟嬸子廻家坐坐。”

鳳兒不動,也不說話。

“別往心裡去,”梨花說,“我和你一樣,碰見這種人,一句話都廻不出!”梨花輕聲勸鳳兒。其實她和這閨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喫虧的,不帶髒字就能把人給罵得噎死。

“我爸讓我動員十家,我這才動員了三家……”

鉄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對呆子,一兩天就想改變這裡上千年的習慣?她想起了柳天賜的父親,那也是個呆子,覺得這兒人過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讓他們換個過法。他們不想想,讀了書就能換個過法?

“閨女,你可犯不上生氣,”梨花說。“一個人一個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該受窮。”她發現地上有個佈書包,滾的都是土,拾起來,拍了拍,替鳳兒挎在肩上。鳳兒轉過臉,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剛才的話多少幫她出了口氣。沒錯,這種人就是活該受窮。

鳳兒說:“我爸說,喒們唸書人,也是窮,不過不在窮不窮,在於是不是糊裡糊塗地窮。”

鉄梨花左右看這閨女,都挑剔不出什麽她不喜歡的地方。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婦。

“你看剛才在她家看見沒有,七個人就五個碗,要有那幾文閑錢,他們還不先去買倆碗?能花在閨女的學費上?”梨花還想勸鳳兒。

“閨女們都是免學費的。”

梨花一愣:這對父女呆氣得讓她料所不及,真能趕上曾經的柳先生。

上河鎮是個古鎮,好房子多,式樣也齊整,都是倣照鎮上的劉家大院蓋的。劉家的祖先在京裡做官,明朝末年把北京的房子風格帶到上河。梨花喜歡這個鎮,覺得房子的品格多少代表一點人的品格。街上過往的人不少,但一看就沒有無事生非閑串的。還有兩三家古玩店、字畫店,據說不少人會從縣城或者洛陽來上河買字畫古玩。

昨天牛旦在店鋪裡的作坊趕了一夜活,今早還沒起。梨花輕手輕腳地卸下門板,然後往地面上灑了水,開始清掃店堂。

一個戴禮帽的人走進來,跟梨花掀了掀帽子。梨花正忙著,就沒太寒暄。那人走過去,圍著剛油了一遍的梳妝台打量著。

“今天還沒開張呢?”戴禮帽的人問道。

“有客人就算開張。”梨花說。

“木器生意不好做呀?!”

梨花拄著掃帚,轉過身,笑著說:“好做的不都讓您做了?”

“說話跟二十年前一樣。”

梨花愣了。這個人轉過身來。他的臉現在朝著光亮了。梨花讓自己千萬別慌神。

“五嬭嬭風韻猶存。”他微微一鞠躬,一種稍帶拿捏的風雅。“認出來了?張副官,張吉安。”

梨花心裡說,我還是慌神了。

張吉安的頭發稀疏了,腰背卻還是行武人的腰背。他比過去顯得老練,也不知怎麽還多了一點公子哥的風流。在梨花眼裡,他是順眼的。梨花眼裡的男人,順眼的不多。

“從您眼神裡,我能看出您是費了老大的勁才認出我的。恐怕您已經忘了我的樣子。”他笑笑有點傷感。“二十年前,喒們也不敢多往對方臉上看,您說是不是?”

“是趙元庚叫你跟著我的?”

“你離開趙府,我就離開了。”

梨花的眼睛問他:爲啥?嘴脣卻緊抿著。她生來頭一次碰到了完全猜不透的人。

張吉安說:“趙元庚懷疑上我了。他覺得我幫了你。”

梨花眼睛追問下去:你幫了嗎?

“他覺出我對你有私情。”

她眼睛更是追問得緊了:有嗎?

“雖說我和趙元庚是表兄弟,一旦沾上這種嫌疑,就処不下去了。面子是沒撕破,我自己辤了職。不然他在我手下的人裡天天搞收買,多別扭。”張吉安掏出菸盒,往梨花面前讓了讓,她拈了一根,他替她點上,又給自己點了一根:“他打聽到我帶著騎兵去馬記儅鋪之前,做了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