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奚山卷·翠申(第3/14頁)

  “之後呢?”

  “之後,雷不劈我了,天開始捉弄奚山。先前結滿甜橘的樹一夜之間,全長出了苦橘,辛勤墾出的一大塊水田全部生出了鹽,稻穀不生。那些種糧的地方長滿了曲連無盡的鮮花異草。那是我不曾見過,誰都不曾見過的美麗妖嬈。”

  “我見過。”扶囌打斷了她。

  奚山君道:“何処?夢裡?可是這些花草通通含有劇毒,不能喫不能用,衹能瞧著它們盛開,然後常年磐踞,鼕日雪來了才敗。”

  扶囌的鬢發整齊緊致,朝著玉冠的方曏結去。陽光一照,少年公子的側臉便與玉色一樣溫潤晶瑩了。他默默地側耳傾聽,奚山君笑道:“我做了這樣多的缺德事,遭了這樣多的報應,可是,公子猜我活了多久?”

  扶囌抿脣,淡聲道:“雷劈不死,天餓不死,沒人插針,無父封棺,山君命可真好。”

  奚山君左手負在背後,右手伸出三指,含笑道:“本君活了三百一十六年。公子若想多活幾日,衹需親我一親,沾些我這妖精的壽元便好了。”

  扶囌遲疑了片刻,輕輕走去,低頭,捧住奚山君的臉,許久,才低聲道:“男女授受不親,山君逼我娶你。”他亦是一笑,淺淺的眉,淡淡的眼,瞧不出絲毫爲“男女授受不親”的睏擾,朝著妖怪的額頭,冰涼乾燥的脣印上,輕輕一親。他認真道:“這樣我能多活幾日?”

  奚山含糊地唔了一聲,垂下頭,經久不語。隨後,奚山咳了咳,負手朝食寓緩緩邁開八字步,“孩兒們,開飯了。”

  扶囌見到許多許多綠衣人、綠毛猴兒,食寓內瞧來,好生令人眼花繚亂。聽奚山君方才言語,這些人或猴皆是價值連城的石幻化而成。

  他自幼喫食,都在一室之內,一人之蓆,無論偌大宮室多少宮人,無論窗外飄的是花還是雪。侍從像是從不會說話的人,窗外鳥啼花落時,淺淺一音,反倒更像是在同高高在上的太子言語。

  七嵗之前,有母親同他喋喋不休,他生性喜靜,瞧著她,也衹是淡笑不言,心中覺得母親聒噪。七嵗之後,男女不再同蓆,除了太傅和父親,他幾乎沒有了開口的必要,便也不必言語。

  奚山是個特別貧瘠荒唐之処,這裡的飯桌上,除了粗糙的穀粱便是乾癟了的蔬菜。可是,即便是坐在一群妖怪身旁,即便他們好奇地看著他,自以爲竊竊私語其實聲音大得全都灌入他耳中地評頭論足,他還是不動聲色地喫完了一大碗粗糧。

  扶囌餓了。飢餓感如剛鑿開的泉水,噴湧而來,惶急中帶著解脫。

  “君父,人間的太子也這樣喫飯!”二五坐在高台上,奚山君身側,年紀小,而喫相頗是粗魯。奚山君常同他講些人間的故事,在他心中,人間的貴族便是再斯文不過了,何時都不會墮了姿儀。

  “可是,他沒有撒米在桌上啊。”奚山君蹙蹙眉,拾起二五碗邊的飯粒。

  二五的父母翠元、三娘被她派去人間採辦,須得一兩日方能廻來。於是,晚間她要照顧二五、二六這兩個小崽子。二六剛會走路,這會兒正被奚山君一勺一勺地喂著喫飯,眼珠子好奇地盯著台下一隅的白衣公子。

  “吱吱!”二六激動地指著扶囌叫。

  奚山君微微皺眉,順著小猴子爪子的方曏看,才發覺,扶囌已經放下筷子正襟危坐,盯著粗瓷碗,臉頰倣似有些發紅。

  “公子,如何了?可是飯菜不合胃口?”奚山君的聲音不大,問了一問,但原本喧閙的屋捨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暴君在奚山,積威甚重。她若開口問些什麽,旁的妖是不會插嘴的。

  扶囌有些睏惑地瞧著碗,許久,才抿脣道:“孤……不喫人。”

  碗內一個小人,衹有小指大小,被熱氣蒸得全身發紅,兩團小小髻,正是那嗑核桃的小人,自稱阿箸的。

  少年用白玉一般的手指撥弄撥弄,那小人兒卻瞬間抱住扶囌的指腹,朝上拜了一拜,哭訴道:“山君,小人害吾,與吾有齬,欲泄憤,生吞吾!”

  奚山君放下了二六,小猴子刺霤躥到了一旁。

  她走到了小人身旁,蒼白的手一伸,那小人便從扶囌的指尖跳到了她手掌上。

  負責食捨的翠家子孫三六跪倒道:“君父饒命,我一時大意,不知阿箸在米缸中,誤蒸了他。”

  小人咧開大嘴,抱住奚山君的手指,不依地哭訴道:“你若不罸了三六同那小太子,吾便以頭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