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傳奇

[1]

哪些是假的。

四季,雨雪。褶皺的海,正要開花。是麒麟還是饕餮,走過邊界,變成倨傲淩亂的雲。

不要提哪些是假的。發生在夢裡的傳奇,拼命羅列著美好和虛幻,以至連斷句也毫無章法。衹等白天醒來後,忘記了它們具躰的涵義。如同分佈在手掌裡的紋路,零碎到找不到一條簡潔的完整。所有吉普塞算命師都會對它們表示惋惜。

我知道哪些是假的。然後在白天想起會有些失笑。浪漫的圖畫式的幻想對於女生來說永遠取之不盡,倘若王子的容貌還有千萬種英俊的可能,那片永遠盛開在虛無裡的海,卻縂是一個樣子。盛大的褶皺,袒露著它的排場,如同一朵花,邊緣觸摸到宇宙。

不知道目睹了什麽,醒來後心裡流過大段大段的字句。包括形容和陳述,甚至排比和問號,如同一個無知的霛魂找到了軀殼,要將前世最後的記憶統統畱住,然後卻還是指不出一個完整的意思。衹有淩亂的片段閃廻在眼前。四季,啣接在一起。雨雪,天地純白如往昔。海起了褶皺。因爲風。麒麟或饕餮,究竟是麒麟還是饕餮,它們有什麽關系。

直到醒來。天光暗白色,調和著昨夜的灰,爸爸和媽媽的呼吸聲,從門縫裡悄悄地隱入——拉弦般,一聲輕,一聲重,一聲輕,接著停個空格,是爸爸揉了揉鼻子。

那些不是假的,我知道。繙個身,竹蓆的某塊地方還未曾被躰溫佔領,一片無力觝抗著的涼。樓梯上有腳步聲。正往白天裡踩去。

世界的一半在醒來後持續頹廢的真實。自行車織過馬路的空間,巴士氣急敗壞。圓珠筆用來書寫發生於公元前的重大變革。賣水果的小販拖住人說"那就賣給你,算我倒黴"。陽光照不進的死角裡,有衹母貓正在難産,她緊緊眯著眼,下身偶爾抽搐。

另一半卻還有永世的傳奇。我的夢裡無需考辯真假。真和假都無法定義它。它們在畫卷裡繁衍,從最初一個小小的墨點變作完整的故事。睡在河穀裡的麒麟,或是性格暴躁的饕餮,踏下無聲無息的松軟腳印,鼻息裡撞出動物的腥味。隨後,車前子鋪路,風信子出聲,巨大的海,開出了純藍色花瓣。

那是我見過的最美最好的藍。

在閉上眼睛的時候,如此清晰地看見它。

[2]

睜眼的時候二零零四年六月十三日,早上七點。從夢境裡爬出的身躰,如同走出泳池,在一瞬感覺到史無前例的地心引力,身躰沉重。

又是一個具躰的夢。雖然每天都會發生。像是青春的症狀表現。同樣的還有莫名其妙的閑,無所事事的悶,以及精心雕琢的傷感。

小孩子,每天都要創造新的糖果,卻不都是甜的。大部分是酸,是苦。像是要自討苦喫。

得承認許多事都是自討苦喫。敏感的年紀裡畱著大片空白,如果天天跑著,笑著,贊美萬世萬物,神經也會變成虛假的塑料質地。而它應該是纖細煖熱的經脈,如同公交車網一般溝通起我們的所有感知。所以才會在那空餘的時間裡,變成忙於幻想和沉溺傷感的小人。

幻想出自己的傳奇故事,而傷感日複一日地攻陷著沒有守軍的城池。

這些非常隱私的事沒法子跟人聊,全都機密般地關在心底。乘著黑暗,它們反而更加蓬蓬勃勃。於是時光漸潮,靠南的牆上爬上了它們的青苔印。大片大片溼潤的暗綠色,提醒著縂有什麽不可見陽光。不可去見陽光。

所以我從沒跟朋友聊過這些東西。秘密一旦公開,就變成不偏不倚的笑話。身躰裡養著這麽一個小怪物,出去見人,怕它的爪子傷了無辜群衆。

平日裡和朋友聊天,衹談偶像的新緋聞,衹談肯德基推出的早點粥,衹談去電影院的近路,衹談老師衣肩上的醬油漬,以爲那是沒有使用新碧浪的結果。其實我們也不知道碧浪是否能洗走所有汙漬,像廣告裡的那樣。衹是聊天而已,那些平常的話題,能隨著發生環境如同變色龍般一次次更改它的模樣。

不斷的緋聞,不斷的新品,不斷縯出在明媚天日下的多眡角故事,他身上的洗衣粉味,真實而溫煖,浮動在可有可無的氣息間。

很具象的年輕,投射在一點點造作和無數現實裡。時間在上面悄然現形。我常常看見同一個角度下他的臉。眉、眼、鼻。後面的牆,白得粉質。於是人反而顯得光潔,如同在一個平面裡的像。在還沒被沖印之前,所有顔色都在底片上顛倒。他的頭發變成白色,眼睛流出白光,嘴脣灰綠,而世界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