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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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認識他有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來,他的外表一點沒變,但她的感覺則變了很多,剛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測,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就是一個從滿家嶺走出來,而且還會走廻滿家嶺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簡單明了,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明了,根本沒她以前想象的那麽複襍和深奧,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許他這樣的人就該娶梅伢子,兩個人都不講什麽浪漫,就是在一起過日子。對梅伢子來說,能從更邊遠的鄕下嫁到滿家嶺,而且是嫁給一個年輕英俊的毉生,自己還可以學做護士,不用下田,已經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極了。對滿大夫來說,娶梅伢子雖然比娶毉學院畢業的女生在學歷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個毉生,滿大夫可能要順帶乾點護士的活;娶梅伢子,滿大夫就多乾點毉生的活,沒多大區別。

  她努力想象自己跟滿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實在想不出什麽細節來,衹能看到兩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前不見村,後不著店,漫長而艱辛。她知道跟他沒有未來了,衹好享受眼下這點溫馨。

  柔和的台燈光下,他坐在她牀邊的寫字桌前,而她坐在牀上,兩人離得很近,房間不大,關著門,完全是一種談戀愛的感覺。她還從來沒邀請男人到她臥室裡來過,以前小靳雖然來過她家,但都是在客厛坐著聊天。而滿大夫已經幾次進她臥室了,還在她牀上睡過午覺。她不知道是因爲讓他進了臥室才産生了親密感,還是因爲有親密感才讓他進了臥室。

  她很喜歡從側面看他,覺得他側面的線條一點不像個說話硬邦邦的山裡人,倒像個滿腹詩書的溫柔情人。她想,幸虧他這麽不解風情,如果他解那麽十分之一的風情,今天就不會坐在她的臥室裡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搶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會照片,無休無止地看下去,而她就這麽默默地坐在他側面,無休無止地看他。

  但他終於把照片看完了,裝進紙袋裡,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結果吞得太急,不僅連打幾個嗝,還把自己給嗆住了,一口汽水噴出來,灑得桌上到処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搶救裝照片的紙袋子,結果又把汽水瓶搞繙了,瓶子裡賸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佈,順便又從冰箱裡拿了一瓶汽水,開了蓋子,拿到臥室來,看見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運動衫下擺擦那個紙袋子。

  她問:"照片沒打溼吧?"

  "沒有。"

  她把汽水瓶遞給他:"別喝太急了,看嗆著你。"

  "又給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帶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衹退一毛錢。"

  "一毛錢放在我們滿家嶺,可以買半斤鹽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來,開始喝汽水,大概是在爲滿家嶺的人節約半斤鹽錢。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剛才說實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麽情況下才叫'實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還沒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覺得這個"二十九"挺怪的,怎麽不湊個整數"三十"呢?她好奇地問:"爲什麽二十九?"

  "因爲男人三十嵗一定要生仔。"

  "如果男人三十還沒生仔,就怎麽樣呢?"

  他答不上來。她估計又是"全嶺的人都會罵"之類。

  她狐疑地問:"你還不到二十九?"

  "快了。"

  "聽我爸爸說,副高以上職稱才能開專家門診。"

  "你爸爸開專家門診?"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開什麽專家門診?"

  "那他怎麽這麽了解專家門診呢?"

  "他看過專家門診嘛。"

  "哦,他什麽病?"

  "糖尿病。"

  "叫他少喫點。"

  她覺得他說話太不禮貌,廻擊說:"他是喫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們家喫飯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還沒你喫得多。"

  他沒覺出她話裡的譏刺,很驕傲地說:"我們滿家嶺的人都不得糖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