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心話

城市的另一端,池鉞洗了澡,沒有吹頭發,先去澆常春藤的水。

這套房子在高層,客廳是全封閉式落地窗,冷暖全靠中央空調調節。不像當年的寧城有露天的陽台,常春藤能夠接觸陽光和雨露,張牙舞爪的樓上樓下到處擴張。

但這棵植物又很頑強,跟著他從寧城到廣州,如今又到了申城。葉子已經順垂而下,爬了滿墻。很多次它枯葉卷枝,奄奄一息,池鉞試了很多種辦法都沒用,以為它要死了。但最後又總會發出新芽,交替著生長,蓬勃的活著。

已經整整六年。

他今天對蔣序說曾經出差路過寧城,其實說了謊。

當時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整個寧城包括學校都在傳,老城區出了一起惡性殺人案,妻子捅死了丈夫後自殺,孩子還在寧中——哦,就是高三那個挺有名的池鉞。

彼時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周芝白為了保護池鉞,和學校破例申請了讓池鉞在家復習,高考的時候再回來。到處是議論聲,寧城的家暫時被封,池鉞帶著池芮芮回了紹江,暫時住回了曾經的房子。

周芝白喬合一之類和他比較熟的人都安慰他,沒關系,等到高考完離開寧城就好了。

所有人都覺得那件事之後池鉞很想離開寧城,並且離開了一定不會回來。

其實除了大學時又要兼顧學業、考證、兼職、照顧池芮芮以至於沒有時間,工作以後,他回去過寧城。

當時他剛進入投行一年,沒日沒夜工作,完成第一個項目,拿到第一筆投資利得。

項目結束會有幾天休息時間,但廣州到寧城的機票很少,且沒有直達。他沒什麽猶豫,轉而定了高鐵。

廣州到寧城的高鐵一共8小時32分鐘。

四年的時間,什麽驚天的社會新聞也已經石沉大海。小區不知道什麽時候改造了,所有單元樓在原有基礎上拆除改建,和原來大不一樣。只有樓前的桂花樹依然在那兒,已經有點謝了,地上除了落花,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原來的舊式水泥陽台變成了玻璃窗,二樓沒有人住,三樓原本繁茂的常春藤不見了,看起來空空蕩蕩。

池鉞敲開門,出來的是一對年輕夫妻,有些警惕地拉著門看他,問:“你找誰?”

池鉞安靜了很久,長時間的旅途讓他臉色有點白,他回答:“不好意思,我走錯了。”

他在樓下待了很久,直到太陽從初升到完全沉入天際線,整個小區都變得昏暗起來。

樓下的草坪縫隙裏長著一顆常春藤,蔫了吧唧,看起來像雜草。應該是在人清理不小心遺留了一株,在土裏生根。

這是那天池鉞唯一從寧城帶走的東西。

其實他有其他方法可以找到蔣序,比如去醫院找許亭柔,或者問喬合一,哪怕問周芝白,對方在哪裏工作,現在的聯系方式是什麽,過得怎麽樣。

但是他沒有。

可能是覺得當初自己在沒辦法承擔責任時率先離開,現在有能力承擔一切時又試圖讓蔣序回來的行為很殘忍。

也可能是因為他害怕時間這麽久了,蔣序已經往前走了,有了新的生活,只有自己依然待在原地,還試圖拉蔣序回來。

但今天的蔣序讓他感覺到了,哪怕十年過去,他們兩個人好像依然站在單元樓口,香樟樹下,被回憶禁錮著,變成沉在時間河流泥沙下的兩座石像。

又或者是,十年前池學良坐在客廳裏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注定被卷進了河流裏。

池鉞死死盯著客廳裏池學良。聲音很輕,像是藏著風暴。

“你怎麽在這裏?”

徐嬋從廚房裏出來,緊張地搓著手,試圖打圓場:“回來啦,剛好吃飯,今晚做了你和芮芮最愛吃的……”

池鉞扭頭去看她,問:“他怎麽在這裏?”

徐嬋第一次見兒子對自己這樣的神色,從眼神到表情都是冷漠,似乎在一瞬間渾身變成了仇人。

“你是怎麽答應我的。”

她有些愧疚,又試圖輕聲解釋:“你爸前段時間腦子出血住院了,差點死了,搶救了好幾次。他朋友沒辦法了,聯系了我……這次他是真的知錯了,和我道歉了,也已經一個多月沒喝酒了。”

“只有你會信他。池鉞冷笑一聲,“他不喝酒除非死了。”

池學良臉色一沉,看起來像是想罵人,又忍住了,開口道:“你信不信我無所謂,你媽信我就行。”

池鉞擡眼,毫不留情:“滾出去。”

池學良臉漲得通紅,徐嬋拉住池鉞低聲哀求:“到底是一家人,他還是你爸爸。”

一家人怎麽能有刻骨的仇恨呢,有大病大災還是要相互依靠著生活——這是當時徐嬋的認知。

她應該是很標準的賢妻良母。善良,溫柔,所有的情感投射到家庭,丈夫和孩子身上,委曲求全,克制犧牲,畢竟很多人都是這麽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