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弩/箭越來越近。
近到他幾乎能夠感覺到弩/箭的鋒利, 那種破開皮肉的感覺像是在淩遲,就像他曾經經歷過的一樣。
那年他仍是盛軍的兵卒,因做事妥當被選在楊成周身邊當扈從, 能在郡守的侄子麾下做事, 在外人看來,這顯然是一條青雲路, 只要哄好了楊成周, 榮華富貴便享用不盡。
可紈絝子弟哪是那麽好哄的?
盡管他謹小慎微,但一條良心未泯,便能讓他做不到對楊成周言聽計從, 縱然為楊成周立下無數功勞,幫助楊成周拿了校尉一職, 卻依舊被楊成周棄如敞篷,要將他剁碎了喂野狗才舒心。
他做錯了什麽?
他什麽都沒有做錯。
他唯一錯的是出身庶民, 沒有一個高高在上的身份。
他錯的是平民出身卻還想要一顆清白的良心,他無法做楊成周手中沒有人性的刀, 將刀鋒對向與他一樣的可憐人。
所以他被楊成周報復, 被綁在馬後拖行, 身上被崎嶇不平的道路磨得沒有一塊好肉, 骨頭更不知道斷了多少塊, 當拖行他的扈從停下, 他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如同一具死屍。
他已人不人鬼不鬼, 楊成周卻尤嫌不夠, 看向他的視線越發厭惡, 一邊享受著扈從們伺候,一邊吩咐扈從將他剁碎喂野獸。
——卑賤的螻蟻也配當人?不過是上位者隨手便能殘殺的東西。
可是, 憑什麽呢?
憑什麽出身卑賤便一世卑賤?憑什麽他終其一生都逃不過權貴的戲弄?
憑什麽,死的人是他?而不是楊成周?!
他逃了,用盡一切力氣逃了。
哪怕山上野獸頗多,還有山賊,但他還是不計後果跑到山上,他不放過任何一點可以活下去的機會,他如石縫裏掙紮出來的野草一樣,拼命吸取著能夠活下去的養分。
相蘊和救了他。
那時候的相蘊和才多大?
八/九歲的小姑娘,因常年顛沛流離而長得瘦瘦弱弱,一張小臉沒有二兩肉,越發襯得那雙眼睛大得有些突兀,她用那雙黑湛湛的眼睛看著他,神色悲憫而復雜。
那時候的她在想什麽?
在想明明前幾日還在追殺她的人,今日竟成了這副模樣?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禍福旦夕。
他們這種平民出身的人,意外永遠比明天先來。
相蘊和將他帶回山洞,咬著牙用盡力氣給他接骨,輕手輕腳給他清洗傷口,小心翼翼給他上藥。
他明明追殺過她,她身邊的蘭月至今命懸一線便是他的傑作,是他們讓她們的逃亡充滿艱辛,更是他讓她們在楊成周面前備受折磨,可盡管如此,相蘊和還是救了他,不是順手而為,而是在自己的傷藥都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救了他,以德報怨,雪中送炭,她的善良比他跟在楊成周身邊見過的所有珍珠寶石都璀璨。
這樣的救命之恩,他何以為報?
唯有將一身本事與性命相托,才能報答她的萬分之一。
他在小姑娘的照顧下逐漸恢復健康,看著她用瘦弱的手指削著弩/箭,一邊與他說笑,一邊說自己一定要報仇。
嬌怯病弱與堅韌頑強就這麽融合在一起,東出的金烏刺破山林的枝葉降在她身上,仿佛在她身上鍍上一層金光,而她也配得上這樣的金光,是禮樂崩壞人命賤如草芥的亂世裏的唯一一點光亮。
對於這樣一人,哪怕她的父母沒那麽聖明,更不是一代雄主,他也會盡心盡力輔佐他們,在這個亂世中為他們掙下一片屬於自己的疆域。
但他終究是幸運的,又或者說,他用前半生的苦難換來了後半生的安穩祥和,她的父母是能夠一統天下的明主,無論在帶兵打仗的事情上,還是在治理民生的事情上,都無人能出其左右,假以時日,必是傳頌千古的英明君主。
他太幸運了。
遇到相蘊和,遇到姜二娘夫婦,與這樣的人並肩作戰,開創盛世太平。
只是可惜,他的運氣仍差了那麽一點點,這遮天蔽日的箭雨,便是他的歸宿。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他最終還是沒有逃過這樣的魔咒,在勝利的曙光到來之前,便長眠在這片焦土泥濘。
石都輕聲一嘆。
——其實,他也想看一看,相蘊和曾經與他說過的昌明天下。
強弩打著旋沖過來,力度之大足以穿透胸甲,又一次深深陷在他胸膛,他悶哼一聲,鮮血從他身上噴湧而來。
但這只是一個開始。
箭雨之所以是箭雨,是因為弩/箭的密度幾乎能夠與雨水媲美,一支強弩沖過來,後面便是無數支,足以讓他萬箭穿心,死狀如同一只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