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對你個頭

庭淵問:“宋詩文平常中午回家嗎?”

宋夫人和宋詩傑紛紛搖頭。

宋夫人說:“他平日是非常守規矩的,衙門中午管飯,這住在前後院,回來不過是幾步路的功夫,許多官員中午都會回家吃飯,他從不回來,午飯若是家裏做了他喜歡的菜,都是給他送過去。”

庭淵:“也就是說無特殊情況,他絕對不會回家,對嗎?”

庭淵睜開眼,是在依河的街巷。

頭頂的禾雀花開的正好,花懸若墜,連紫蔽日,將他攏進一片馥郁的蔭翳中。

腳下是寬闊的河道,周遭熙攘,河船如織。

他怔愣在原地,忽覺裙角一動,低頭?,提著木雕櫳檻的小郎君立在旁邊,撅著嘴同他炫耀:“我這雀兒能喚會動,比之你發上的死物不知強上多少。”

庭淵聞言下意識摸向發間,果然摸下朵俏麗的花來。

細膩微涼的雀花靜靜躺在掌心,剔透玲瓏,卷瓣若翅,仿佛下一刻就會化為活物,振翅飛遠。

應他心中所想,一道長風起,雀花乘之而去,刹眼間,河道空蕩,滿街笑鬧的人群不見,裙邊的小郎君也不知所蹤,就連頭頂成簇艷麗的禾雀花都變得灰敗。

庭淵有瞬間慌亂,一錯眼,?見河道中央的河船上,阿爹阿公並肩而立。

他?不清他們的面容,神情亦是。可他能感覺到他們在對他笑,溫和的,憐愛的。

他不自覺追上兩步,用那種陌生的語氣喚他們,請求他們等一等自己。

緩慢而沉重的船,分明相隔不遠,可任憑他用盡全身力氣也追趕不上。

天空不知何時落下雨來,隨著他的腳步愈下愈大,大到如同呼嘯而來的洪浪,帶著冰冷而泛著泥腥的潮氣,將他狠狠拍倒在地。

庭淵一頭栽進渾濁的泥水裏,仔細體會,其中還混著新鮮的鐵銹味。

他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卻被帶勾的長鞭猛抽回去。

背上傳來赤痛,皮開肉綻的滋味教他止不住地打顫。

身後人怒斥:“連人都不敢殺,有什麽資格入明月閣的門!”

言罷又是毫不留情的一鞭。

庭淵在昏天的暴雨中忍痛擡眼,?見夜色中尖如利齒的山,以及自上而下、環繞不絕的雨水。

身旁橫七豎八,躺著曾與他朝夕相處的同伴,血水從他們身下蜿蜒,一路匯聚,將泥水染得猩紅。

他還想掙紮著起身,卻被一左一右鉗制住臂膀,摁進面前泥血交加的水坑。

庭淵無法呼吸,更加奮力地掙紮起來。

卻是徒勞。

胸腔酸脹,幾乎就要被撕裂,窒息之感無窮無盡地籠罩下來,遍體生寒,庭淵知道,自己即將溺斃於這水中。

不知哪裏來的一雙手,用力將他拉出來。

天光大亮,呼吸再得,映入眼簾的是青帳下綠凝擔憂的雙眼。

他的嘴一張一合,庭淵聽見他惶惶的聲音,“公子可算醒了,可是那晚在山上受了驚,魘的這般厲害?”

他一錯身,庭淵便?見站在他身後的,一臉復雜的伯景郁。

院中金翅叫口婉轉,相啄著撲在雕了如意花紋的窗欞上,窗紙被撞破,從外震進一層飄蕩的灰塵。

屋內沒有人為此動容。

綠凝匆忙用浸了水的帕子為庭淵擦拭額角和頸間,他一整個人汗涔涔的,像是剛從水中撈出來,一張臉毫無血色,烏黑的瞳仁蒙著水霧,仿佛還未回神,任由綠凝服侍。

伯景郁就在旁邊靜靜?著,直到綠凝去灶房為庭淵煮壓驚的茯神湯,才放緩聲音開口:“你很想家?”

庭淵將鬢邊濡濕的發撩入耳後,初醒的聲音帶著倦怠的啞,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很輕道:“我夢見我阿爹阿公了,我追不上他們。”

室內很靜,破開的窗紙瀉入一點院內風光,回廊下的木槿花簇滿枝頭,被金翅鳥輕勾而過。

伯景郁覷著那搖晃的花枝,話音飄渺:“你父親的人,出不了隴右。”

少男擡頭?他,半晌說:“我知道。”

伯景郁一轉眼,對上他澄澈的眸。

庭雪霄作為大越叛臣,踏入大越土地與求死無異,這樣簡單的道理,他那麽聰慧,怎會想不到。

只不過懷揣著那份希冀,自欺欺人罷了。

他突然覺得煎熬,說不清這是什麽感受,只能借口離開。

可庭淵在他轉身時拽住他的衣擺,請求道:“你往後能不能多回來,我用飯時總是一個人,綠凝和泉章都不肯陪我一起。”

他?向那只柔弱無骨的手,應道:“好。”

伯景郁腦子裏,一整日都是庭淵落寞的神情。

他就像一枝被隨意丟棄的花,飄飄零零卷入無盡的風雨,狂風聽不見他的呐喊,雨水也不會憐惜這纖弱的生命,所以他只能忍受,追隨,然後在肆虐的喧囂中等待命運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