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血濃於水

遲斯年猛地擡頭,面無表情的臉流露出一絲動容。

每每想起風瑾,他心頭翻江倒海的情緒湧上來,不清楚究竟是恨還是某種叫做同情的東西在作祟。

那個掛著名字的師傅,將他從外門優哉遊哉的憊懶狀態拉出來,以一種強橫的姿態,不問他是否願意,也不顧身邊人的目光,讓他成了家主記名弟子。

少時他不知對方為何選他,但覺得這是萬般的榮耀,即使對方把一堆活計甩給他去做,他也心甘情願,但時間長了,令他困惑許久的是:為什麽既然對方選了他,卻什麽也不教他。

每次傳喚他,也僅僅是讓他與那個家主殿內最深處藏著的孩子玩耍。

然而他年紀漸大,才逐漸明白,對方對自己的青睞也僅僅是因為那個癡傻的,似乎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選他也是因為那個孩子說:“弟弟,你像弟弟。”

可笑他以為的榮耀,不過是他人的一句相似罷了。

年少時他恨過怨過,甚至想要和風瑾斷絕師徒關系,也曾連帶著討厭那個癡傻的孩子。

然而看著那孩子純粹剔透的眼,天真童稚懵懵懂懂,他卻半分都狠不起來。

根本不怪那孩子啊,他什麽都不懂,不懂十幾歲孩子應該知道的禮義廉恥,不懂正常人之間紛紛擾擾的情感瓜葛,更不懂面前這個一直被他叫做弟弟的人,為什麽偷偷恨自己。

遲斯年覺得自己像個卑劣的小偷,偷了那孩子弟弟的人生,占據對方的身份,還在心裏藏著恨。

其實他和風瑾早就扯平了,對方讓他享了風家親傳的殊榮,他一介外門天賦,何至於奢望家主親授陣法?

他只是愧對那個孩子而已。

後來,日子一天天過去,在風瀾尚未露出狼子野心之時,風瀾來找風瑾,說出了整個風家上下敢怒不敢言話:休止征收賦稅迫在眉睫,還請家主收回成命。

那時風瀾面色肅整言辭懇切,低頭靜靜地等著風瑾的後話,姿勢情態一點不像如今的瘋魔。

風瑾平日溫和有禮,聽了這話面無表情,眼神中的寒涼沉下來,只是重復道:“不行,不收稅,拿什麽給我續命。”

二人爭執許久,不知哪句戳了風瀾的痛處,他暴怒,伸出手鉗住風瑾脖頸,直到對方面色發紫,也只是定定地看著風瀾的神情,沒有絲毫改變想法的意思。

風瀾看了那雙眼,像是憶起什麽,猛地收回手,隨後甩袖而去。

風瑾坐在大殿裏,看著對方的背影,目光放空只是低低地笑。

遲斯年當年想,這人死都不怕,卻怕極了那個孩子死去。

他知道,那些從風家四處搜刮的草藥,並非是為了給風瑾自己續命,而是為了給那個孩子續命。

他不止一次看見風瑾站在遠處盯著那個孩子咳血,眼底是化不開的脆弱與哀愁。

遲斯年不明白那是怎樣一種情感,能讓那個單薄瘦削的人,支撐到如今這個地步。

他明明無心權利,卻還是撐著整個家族的大陣運轉,守著風家萬年基業;他明明無心修煉,卻日日抱著風家陣圖,反反復復地看了百年也不休止;他明明只在乎那個孩子,卻將對方終其一生困在庭院,只遙遙地守著對方,偶爾偷偷看看那孩子的睡顏。

他每每看見這些,對那道孤獨至極也可憐可嘆的人怎麽也提不起恨意。

風家之人,蔔術關乎命途,自然懂得在命途裏受盡折磨之人的艱辛困苦。

風瀾比風瑾更適合做家主不假,對方是真正為百姓著想,以蒼生為己任,他可以幫風瀾。

但風瀾對已故那位風家叛徒近乎狂熱的執著,卻終將成為抹殺風瑾的利器。

風瀾可以反,但風瑾不該死。

風瑾死了,那個孩子又當如何?

*

遲斯年從思緒中回過神來,突然看見洞府禁制之內劃過一道流光,代表家主的雲紋掠到面前亮起法陣的圖樣時,風澈和他齊齊一頓。

遲斯年見風澈詢問的視線傳來,斂住眸子,聲音艱澀道:“我每月,會被風瑾傳喚去家主殿。”

風澈腦海裏關於風瑾的記憶接踵而至,其中深藏的情感也隨之湧上心頭,他眼前暈眩了一會兒,才顫抖著接住那道金色的流光。

那一陣清淩淩的聲音傳出來時,風澈幾乎維持不住遲斯年那副冷漠自持的模樣。

他捧住那道傳音,湊近耳朵,風瑾的聲音就像是在他耳邊說的一樣。

“來家主殿,遲斯年。”

風澈被一句遲斯年喚回心神,眼眶裏的淚水險些落下,只頂著一雙微紅的眸子,看著那道傳音消散。

他猛地從蒲團上站起,然後拍了拍身上的灰,左右看了兩下,原地踱了兩步,伸出手搓了兩下,然後拍拍遲斯年的頭,緊張道:“你告訴我,風瑾現如今有什麽喜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