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手術燈關閉的聲音尤其刺耳。

他的還沒來得及從炫目的燈光裏掙脫出來, 便被漆黑的潮流吞沒。

面前隱約有人的影子,在眼前間斷閃爍的光斑之中,那些被黑暗浸染的輪廓以手術台為中心圍成一個圈, 他們的面孔被手術帽和口罩包裹, 目光全都聚集在手術台上——太暗了,什麽也看不清, 可他竟然能憑空捏造出整個手術室裏的景象, 甚至感受到那些冰冷無機質的視線聚攏在軀體上的不自然感。

甚至他察覺到其中一個黑影動了動。

那黑影似乎伸手將口罩遮住面孔的口罩摘下來,發出一聲嘆息。

突然一道光芒在眼前崩裂開,他的瞳孔經歷過反復的收縮,產生灼熱的痛感。

那個人影的面孔因此暴露在燈光下, 就如同被相機定格的照片一樣, 不由分說地映刻在他的視網膜上——

那是一張熟悉到陌生的臉,盡管有小半部分籠罩在陰影內,但絲毫不影響它的辨識度:

——是他自己的臉。

……

秦遊被驚醒了。

劇烈的痛感似乎要將他的頭顱劈裂,他扶著距離手邊最近的物品勉強站起來, 依然感到暈眩。

但很快他就察覺到不對勁。

手下的東西竟然是不算柔軟的床墊,他之前竟然是睡在地板上的。

早晨的天光透過落地窗直射在房間裏裏, 秦遊捂著腦袋思索了好一陣子,才勉強回憶起昨晚的事。

記憶模糊且斷層。他似乎正打算睡覺, 突然一陣天旋地轉, 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然後失去了意識。

這中莫名其妙的暈眩如果發生一次還好,但發生兩次便足以讓人心生疑惑。然而秦遊早已從中猜測到了什麽。

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打算讓自己的頭腦清醒一些。

不過當杯中的水剛被一飲而盡, 他就聽見門外傳來了不正常的騷動。

那似乎是來自不同人的腳步聲,從走廊的那頭一直響徹到秦遊的房門前, 但最後停在了他隔壁房的門口。

隨後,急促的敲門聲從隔壁傳出來,一直持續了約莫半分鐘,那些不明身份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開始大力沖撞房間的門。

由於隔壁房間和秦遊的只隔了一堵墻,那震耳欲聾的噪音幾乎可以通過固體傳聲直達他的周圍。然而他不慌不忙地把玻璃杯隨手擱在了桌面上,甚至去浴室裏洗了把臉。

房門被強行推開了。

伴隨著一聲臟話,那幾個人毫不客氣地沖了進去隔壁莉芙的房間。不合理的是,在那之後,房間裏除了這些不速之客的腳步聲再沒有其他的聲音,別提女人的驚叫,或者抵抗扭打的動靜,那房間裏一片死寂,就像裏面根本沒人住一樣。

房門被敲響的時候,秦遊剛把牙刷塞進嘴裏,他就這樣維持著口腔裹著牙刷的姿勢,去開了門。

門外是兩個穿著常服的男人,面貌很是陌生,看見滿嘴泡沫的秦遊均露出了怔愣的神情。

“秦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

其中一個人率先反應過來,彬彬有禮地作出了邀請的姿勢。

“……”

無需思考,這些人必定是福根的手下。秦遊嘴裏含著泡沫說不清話,幹脆擺了擺手,又大搖大擺地回到了浴室。

正當他轉身沒多久,另一個隔壁房間的人回到了廊道裏,他的背上還馱著一個女人。

那女人似乎已經毫無知覺,她身上松垮垮地系著浴袍,低垂著頭,鉑金色的卷發糾結著從背著她的人的肩膀處垂下,該露的和不該露的肌膚全都從布滿褶皺的毛巾裏袒露出來,而她的手腕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傷口極深,並且不正常地泛白發腫,竟然一點血跡也沒有殘留。

秦遊慢條斯理地洗漱完,才跟那幾個陌生的男人離開酒店,上了一輛加長的轎車。

他就如同囚犯似的,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而生死不明的莉芙則頭朝下,雜物一般被棄置在後座上。

秦遊僅僅在上車的時候瞥了一眼那靜默著躺在不遠處的女人,只看見糾結的鉑金亂發和白得泛青的大片皮膚,那種姿態讓他情不自禁聯想到沙灘上缺水而死的魚。

大概是已經斷氣了。

畢竟是昨晚還活生生地跟自己說話的人,秦遊雖然早有預料,但仍然感覺到難言的古怪。那並不是對逝者的悲憫或者哀悼,他也的確沒有資格對這個女人產生那樣的感情。

只不過他難以抑制地想起了昨晚她說的那些話。

生命的逝去只在短暫的幾秒間,而悲劇的觀眾在不久後也會遺忘那份悲傷。

秦遊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凝視著車窗外飛掠過的景色,他似乎從未見過繁雜的人群。無數個人的喜怒哀樂混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他們囿於壽命的拘束,為情緒紛擾,卻依然會在某些時刻享受著自以為是的自由,自以為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