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自從刺傷芙妮雅從那個出租屋裏逃出來後, 加百利再也沒主動見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或許是因為後來的芙妮雅自甘墮落、聲名狼藉,與其有所牽連實在有損科洛尼亞家族的臉面,安傑羅·科洛尼亞拒絕她與自己以及加百利的一切會面要求, 又出於人道主義, 將已經患有嚴重的精神疾病以及吸食du品引起的肝炎、肺病的芙妮雅安排住院,並長期支付醫療費用。

後來加百利唯一一次再見到芙妮雅時, 是她肺部癌細胞擴散後進重症監護室的前一天。

由於毒癮的殘留以及急性應激反應, 芙妮雅被綁在病床上。加百利進去的時候,她正呆滯地望著天花板,仿佛靈魂已經離去,人間只剩下一具醜陋的軀殼。

她蒼老得太快, 稀疏的頭發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一張發青發皺的可怖面孔很難讓人回憶起幾十年前的風華絕代。顯然,比起那個早就被歲月遺棄的絕色女子,她此時更像一具做工低劣的畸形木偶,令人光是看一眼都心生厭惡。

直到加百利走到床邊, 芙妮雅才僵硬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

在無數個被病痛折磨的夜裏,她早已對自己孩子的面容模糊不清了。然而此時此刻, 那張與她年輕時及其相似,卻更深邃冷峻的臉孔出現在眼前時, 芙妮雅麻木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

她張大了嘴, 以一個在外人看來及其猙獰可怖的表情發出嘶啞斷續的音節。

加百利已經不是她能勉強從破碎的記憶裏尋找出的那個稚嫩陰沉的男孩了。他變得高大, 變得難以逼視,明明是和她血脈相系的人,卻讓她一時間只感受到壓迫和恐懼。

芙妮雅在瀕臨絕望時恍惚間想起二十六年前那個在雪夜裏的謊言, 她的孩子越發逼近那傳說中的天使了,他毫無悲喜的眼神足以澆滅任何人心中的烈焰, 顯得那樣遙不可及,但只有芙妮雅能看出這美得不可方物的外表背後漆黑的靈魂。

加百利在她的床邊站了兩分鐘,在判定這個在外界看來“仁至義盡”的會面可以結束後,他準備轉身離開,並且從始至終沒有將目光分給床上那個只剩下一口氣的人。

就在這時,芙妮雅出聲叫住了他。

“你會愛人嗎?”

她的聲音就和硬物摩擦玻璃發出的聲音一樣艱澀難聽,她望著那個高大陌生的背影,渾濁的眼球裏突然閃過一絲與年齡不符的懵懂和天真。

“天使……總是平等地愛著世人。”

加百利停在原地沒有回頭。而門外看守的看護猛地聽見一聲尖厲的笑聲,司空見慣地嘆了口氣,以為是裏頭的瘋婆子癔症又犯了。

那笑聲持續得不長,因為芙妮雅立刻就開始艱難地喘氣,她的臉色由蒼白轉換為通紅,不久後變得青紫,仿佛立刻就會因為窒息死去。

但盡管這樣,她還是斷斷續續地、無比艱難地獰笑著,說完了最後一句話:

“但……我詛咒你、永遠、得不到世人的愛……咳咳……因為——”

她的嘴角溢出大片血跡,很快就浸濕了胸前的病服和床單。

“——她一邊叫著你的名字,一邊大喊著惡魔。這是她病逝前的說的最後一段話。”

福根語氣意味不明的聲音和記憶中芙妮雅嘶啞的嗓音重疊在一起,就此打斷了加百利的回憶。

在沉默了數秒後,他閉上雙眼,聲線依舊冷淡:

“是麽?”

沒等電話那端作出反應,加百利幹脆利落地切斷了通話。

已是傍晚,從他的眼裏映照著天邊的火燒雲,變化的金色與赭紅色匯聚成一道奔流,在經由逐漸黯淡的天光渙洗過後一同朝著目不可及的方向逝去。

這是加尼亞海岸上常見的美景,燦爛金紅霞光與加百利的發色輝映,雖然熱烈又絢麗,但卻如此短暫。

加百利還未將通訊器從耳邊拿開,他目不轉睛地透過坍塌的瓦礫望向那片霞光,對著不存在的電話那端輕聲答道:

“我不需要世人的愛。”

——我只要他的。

這句話隨即消散在加尼亞的海風中,加百利將通訊器隨意扔向一邊,從外套口袋裏掏出槍械打開保險,朝兩個手下低聲吩咐道:

“我們的人到了,準備突圍。”

***

時間推回五小時前。

秦遊剛走過一處拐角便撞見靠在墻邊似乎在刻意等待他的海尼爾,當即愣在了原地。

其實如果一定要選擇陣營秦遊大概率也只能算是個混亂中立,從他目前得到的信息來看,加百利的目的是奪權篡位,而海尼爾這個雙面間諜如果真的屬於他說的那個組織,他的目的卻不僅僅是阻止加百利的意圖這樣簡單。

秦遊只是不幸被卷進去的一個外來戶,但他偏偏不願意攪和這趟渾水,只是想逃出去逍遙自在,給自己遙遙無期的工作日添個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