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大暑

天氣熱得像要墜下火來,連野狗都伏在城墻根陰涼處吐著舌頭。中午最熱的一個時辰,正當輪值的哨卒站不到一會兒,就得輪換著去喝水歇伏。太陽毒辣,透過藤甲像小刀剮在皮肉上,不一會兒汗水就浸濕後背衣服,再過一會兒又被太陽曬幹,結出一層白花花的鹽霜,漬得人皮肉又被小刀剮過一遍似的,每個人晚上跳進河裏洗澡的時候,肩背都會像腌肉似的,又紅又腫。

不過也有樂子。今天是大暑,牢蘭城裏的習俗是要吃羊肉湯,所以趁著大清早日頭還未出,天時涼快,夥房裏宰了三百多只羊,煮了無數鍋羊湯,上上下下猛吃了一頓。天氣太熱,肉食擱不住,沒吃完的羊肉都被從鍋裏撈起來,夥夫們擔了清水,把城樓上的方磚沖洗幹凈,然後將羊肉整整齊齊晾在太陽底下。只消兩日工夫,這羊肉就被曬得幹透成肉脯,秋冬時節,正好用來做幹糧。

趙六在城樓大太陽地裏的哨位上站了差不多半炷香的時辰,就被換下來喝水。同他一班輪值的老鮑不知從哪裏學得了一個新花樣:在太陽曬得滾燙的墻磚上貼餅子。也不曉得他怎麽從夥房裏偷到了細白麥面,拿水和好,用石棍將面胚碾得薄薄的幾欲透光,趁中午太陽最毒的時候,將碾得薄如蟬翼的面胚往滾燙的墻磚上一貼,頓時滋滋地直冒白煙,等一個崗站完,餅子就熟了。

羊肉湯就白面餅,可美啦!

老鮑拿一捧面烙了十來張餅,每個被換下來的人都可以哢嚓哢嚓的嚼著餅子,就著井裏剛汲上來的涼水猛灌一氣,連天時也似乎沒那麽惱人了。天熱就熱唄,反正最熱也就這大半個月,一進八月,或許只是一夜之間,北風吹來,牧草變黃,天上沒準兒就會飄起雪花。

大暑大寒,就像燒刀子一般,割裂著牢蘭城裏每個人的皮肉,但曬脫了皮,有清清的牢蘭河水可以浸,生了凍瘡,有獾子油可以塗抹。等春秋好日子的時候,照例歡天喜地騎了馬出去獵野味回來加餐,牢蘭城裏駐紮著三千士卒,沒誰不會在這苦日子裏找樂子。

老鮑揭下最後兩張餅,突然聽見背後有人說:“嘿,學了我的法子烙餅,也不給我留一份。”

來者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穿著和老鮑一模一樣的藤甲,身量卻比年紀大他一輪有余的老鮑足足高了一個頭。邊關的日頭將少年皮膚曬得黢黑,可是他眼珠更黑,像兩丸水晶,瞟一眼那烙餅子,老鮑連忙塞給他:“吃就吃吧,別多話。”

“拿餅子就能堵住我的嘴啊?今兒夥房裏的老杜還在嚷嚷,丟了一袋上好的細白麥面。”少年將一張餅揣進懷裏,另一張餅送進嘴裏,哢嚓一聲脆響,咬去大半,他用手接著不斷掉落的薄脆碎屑,含混不清地說:“那可是大都護今年開春千裏迢迢遣人從宛西城送來,專門給十七皇孫做點心的。原來是被你偷了。”

老鮑道:“休要胡說,哪有一袋白面,我不過看夥房沒人,順手抓了一把。”

少年三下兩下將餅子吃完,笑嘻嘻地說:“偷一袋是偷,偷一把也是偷,盜竊軍糧可是要重罰的,你可知道?”

老鮑狡黠一笑:“我拿的乃是皇孫的東西,又不是軍糧。這罰也罰不到我!何況十七皇孫不是早就說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我們吃什麽,他就吃什麽。這細米白面,還不是分給眾家同袍享用?”

少年撓了撓頭發,正待要說話,突然聽到遙遙鳴鏑聲起,不由臉色一變。轉眼第二聲鳴鏑又起,正是每日放在城外的遊騎斥候發出的預警。眾人皆已經聽見了,不由得大驚失色。

雖然夏日水草豐茂的時候,黥民很少侵擾邊城,但牢蘭城地處險要,枕戈待旦,卻是片刻也不敢疏忽。少年立刻抓起值房裏的一張弓,眾人紛紛取了弓箭刀槍,一起奔上城樓。正當值的哨衛已經探出身子,極目眺望,這時候第三聲鳴鏑又響了。

少年招了招手,有人遞了一壺箭給他,他試了試弓弦,抽出一支羽箭。此時城樓上已經站滿了士卒,分開列陣,劍拔弩張。開國初年,太祖以弓馬得天下,治軍甚嚴。三通鼓響遍若還未列陣完畢,是一定會掉腦袋的。如今國朝已太平盛世百余年,四海鹹服,眾夷歸化,天下弛禁,連治軍也早沒有了開國時的嚴厲。只是牢蘭城扼守西北,歷代鎮守的軍將,卻是從來不敢懈怠。

遠遠已經可以看到煙塵大起,晴空烈日下,像是突然卷起一陣烏雲。伏在城墻下聽著來敵蹄聲的謝長耳終於高高舉起右臂,伸出五根手指。

“五千!”

有人大聲向城樓上的守軍報出敵騎的數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