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山(第2/3頁)

做了幾組,梁牧也突然開口,問他:“當初我說不爬了,你也沒問過我為什麽。”

“我沒必要問你,凡事都是看緣分。”他平靜地說。

梁牧也點點頭。他大概也能猜到鐘彥雲會給他這樣的回答。

良久,他才開口說: “那年在慕峰,陳念本來可以得救。當天和我們一起沖頂的還有個團隊,他們帶的設備更多,我記得隨隊的還有兩名醫生。他出事以後,我們立刻派人沖到第三營地找人拉救援。我們隊裏人和他們那邊的向導也挺熟的,本來人家都要放下手頭的事情過來幫忙,對講機裏面說的好好的,結果我們等了六個小時,天都黑了,也不見人影。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當時想過來的,是他們老板不讓。天氣窗口還有幾個小時就關閉,每個人都花了六十多萬登頂的,他們能弄上去一個是一個,分不出人給我們,就假裝沒聽見。人都掉錢眼兒裏了,都他媽的見死不救。

“當地向導都是年輕小夥子,家裏也有好幾口人等著吃飯,我也沒辦法。那天我差點沒下山,我說山上太冷,得有個人陪他。萬一……萬一他醒過來。後來我也有點缺氧了,後面的事情我記得不太清楚,甚至不記得怎麽下山的了。再往後,天氣就變差了,我在第三營地呆了五天,才能上去拉他。我……”

慕士塔格的下山路是他走過最難的五公裏,因為他知道他最好的朋友就在冰縫裏,即使生還的可能近於零,也不是零。之後他很少談起這件事,哪怕是梁建生都不太能理解他當時的想法,甚至還很馬基雅維利主義,替對方團隊的領隊說話。梁牧也從不輕易說,可每每談起,總是難受。

門打開了,幾個人不知道怎麽把鐘樂樂給逗得哇哇大哭。鄭成嶺只好把鐘樂樂抱出來,送到鐘彥雲手上。鐘彥雲松手跳下來,開始輕車熟路地哄樂樂。

等樂樂停止哭泣了,他才轉頭,看著在單獨練左手的梁牧也,靜靜等待下文。

“陳念去世那年,他閨女和樂樂一邊大。”梁牧也說。

那年,陳念的愛妻譚佳寧帶著他倆三歲的女兒陳洛子,來大本營等著消息,五天之後,消息沒等到,她卻等到了陳念凍成冰的屍體。

譚佳寧是梁牧也大學時候的學姐,是名風光攝影師,也是最早在戶外用電影攝像機拍東西人之一。當年,還是梁牧也介紹兩個人認識的。他也被邀請作兩個人婚禮時候的伴郎。他和陳念在攀洛子峰那一年,譚佳寧正好發現自己懷孕。女兒的名字,夫妻倆就交給了梁牧也來取。

梁牧也說,那就叫洛子。可譚佳寧自打出事那天以後,就沒跟他說過一句話。梁牧也反而覺得,這樣他自己更舒服一點。

梁牧也才又開口:“後來那組照片,我本來是匿名發到網上的,那時候每天吃飯睡覺走路都會想起他。獲得了那樣的名氣,我是沒有預料到的。怎麽都覺得很齷齪,我消費他的生命,這還不夠,還消費他的死亡。”

鐘彥雲猜道:“成嶺找你拍這部電影,你說之後貴州的部分你不去,也是因為這個吧。”

梁牧也點點頭:“我覺得一部分人——我不是說一格,是有一部分的人,會因為我在拍,因為這件事的商業價值,去挑戰那些不可能。我不想推著任何一個人,走上他生命的最後一程。”

廚房裏面的水流聲突然停了。周遭都很安靜,他只聽得見鐘彥雲繼續說:“你覺得,陳念是這樣的人嗎。”

梁牧也沉默了許久,沒答話。

等梁牧也和鐘彥雲從側門走回客廳,才想起來攝像機忘關了。他把機器放回屋裏後,擡頭一看,鄭成嶺已經調好了電視,從網上下載了正版的《人生如山》,召集了大家一起看。梁牧也說這片子他看過幾百遍,每一幀都記得,就不再看了。他先一步回屋,池羽也緊跟著他身後進來。

過了一會兒,門外就有人敲門。

小木屋總共才五個臥室七張床,梁牧也自己只分到一間。鄭成嶺把門打開了個小口,丟了只睡袋和防潮墊進來。

“就這麽多間屋子,小池就委屈你一晚上,跟我們擠擠啊。別不習慣。”

池羽仍面對著梁牧也,頭也沒回。他說:“沒事,我很習慣。”他確實是挺喜歡睡睡袋。

等門掩上,梁牧也坐在那張小號單人床上,把外套和毛衣脫下來,池羽走進他一步,突然開口說道:“你要知道,你拍不拍,他都會去。”

“都會……”

梁牧也愣神片刻,才反應過來,池羽剛剛在刷碗的時候,一定是聽到了他們全部的對話。他語調挺平,就問:“你怎麽知道。”

他半長的頭發被毛衣弄亂了,而池羽透過亂發,看住他雙眼,說:“因為我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