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過去

姜梨的嘴唇漸漸跟著蠕動起來,她的聲音和姬蘅的聲音和在一起,溫柔的,悲傷的。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那《鎖麟囊》的詞酸澀又自嘲,咀嚼在嘴裏,似乎也能想到角色的苦澀。姬蘅枕著她的腿,雙眼微閉,似乎已經睡去了。而某個記憶深處的夜晚,那個城中花紅柳綠,月夜春風的晚上,卻如一幅蒙塵的畫,陡然間被剝開了灰塵,徐徐展開在了姜梨的面前。

姜梨的目光凝重,這出戲,為何聽上去如此熟悉,仿佛在哪裏聽說過似的。記憶裏,似乎也有一個人曾經唱過,是個清亮含笑的女聲,在某一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在墻邊,在院中,在秋千上,那女聲和姬蘅的聲音漸漸重合到一起。

春日,花紅柳綠,連夜風都帶著繾綣的溫柔,從人的臉上拂過,風流又輕佻。國公府的夜,冷沉沉的,院子裏一個說話的聲音都沒有,密室裏,躺在榻上的人臉色蒼白,雙眼緊閉,一張原本英俊的臉如今因為消瘦而變得皮包骨頭,五官都凹陷下去,十分可怖。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司徒九月站在床邊,低聲道:“抱歉,我救不了他,煉制的毒……沒有用。”

姜梨想去看姬蘅是什麽神情,然而他卻閉上了眼,再也不能窺見他的內心。他的唇角微勾,聲音裏也帶著回憶,深山野林裏,像是以歌聲誘惑遊人誤入深淵的妖孽,歌盡風月漫天。

聞言,一邊的姬老將軍腳步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司徒九月扶了他一把,才使他沒有這麽摔倒在地上,他指了指榻上的男人,眼中分明滿是悲痛,卻還要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這……也好,對暝寒來說,他總算解脫了。阿蘅,”他拍了拍站在身邊的年輕人,道:“別傷心啦,這不是你的錯。”

他的聲音柔和,在山洞裏響起來,和台上戲子的不一樣,他並不如何激動,反而溫柔地娓娓道來,就像在說一個故事。又像是看戲之人最後入戲最深。悲歡離合都散落在夜裏。

榻上躺著的,正是金吾將軍姬暝寒,自從二十多年前文紀的父親冒死將姬暝寒帶回來後,姬老將軍一直在四處尋找神醫能解毒。後來姬蘅從漠蘭救了漠蘭公主,毒姬司徒九月,天南地北搜羅世間奇毒,司徒九月以毒攻毒,克制毒性蔓延,但已經到了最後時刻,要麽等死,要麽奮力一搏。

“一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姬蘅的選擇是拼一把,只可惜,上天並沒有眷顧姬家,司徒九月費盡心力研制出來的毒藥也沒能救得了姬暝寒,姬暝寒就這麽死去了。從姬蘅出生到現在,從姬蘅見到他開始,他就是這麽一副將死的模樣,如今他的確算是解脫,但他倒死也沒能睜開眼睛看自己的兒子一眼,也沒能和姬蘅說上一句話。

姜梨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枕著姜梨的腿,慢慢地,慢慢地唱起來。

就這麽絕情地離開了。

“上次我不高興的時候,你給我唱了曲,這次你哭了,我給你唱戲,好不好?”他像是男子哄著自己心愛的小姑娘,無比寵溺的,溫柔的,予取予求的。

紅衣的年輕人站在榻前,他低頭,看得到他美麗的側影,卻無從看得到他眼中的眸光。他在這裏來過,已經許多年了,從少不更事的幼童,逐漸長成豐姿俊秀的少年,再到現在的艷麗青年,他一日日長大,一日日長高,但榻上的姬暝寒從未睜開眼睛看過他一眼。年幼的小姬蘅曾為此感到委屈,認為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好,父親才不願意睜眼看一看自己。但當他漸漸長大後,親自遊離於黑暗之中,知道了可怕的醜陋的真相,他不再徒勞地期望,而是親自投入地獄之中,與惡魔做交易,才能換得國公府的一線生機。

姜梨蹙眉。

這一線生機,如今又被他親自掐滅了。姬老將軍擔心姬蘅會一次感到自責內疚,縱然他自己的內心也悲痛欲絕,卻還要強顏歡笑。

“傻姑娘,”他摸了摸她的頭,笑起來,姜梨不曾見過他如此平靜的笑容,仿佛如釋重負,卸下了許多東西,他道:“你怎麽會害死我呢?是你救了我。”

姬蘅擡起頭來,他那一張臉,在這樣蕭瑟的氛圍之中,甚至顯出一種淒艷來。然而他只是勾了勾嘴角,神情平平淡淡,語氣毫無波瀾,就用他平日看戲時候的腔調,那種沒有感同身受,看過就忘的腔調道:“那就按照他所希望的那樣,將骨灰撒在母親的墓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