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故國喬木(九)埋骨(第3/3頁)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了?仆散寧有些恍惚,似有微風輕翻起一頁頁少時歲月,隱約記起,仿佛還是給流風改名時,評論曹植與甄後的話。

“是啊,我那時是這樣想的。”她微笑著將頭輕輕靠在流風肩上,一如許多年前,翠微閣帳中兩小無猜、並頭夜話,傾訴那些幼稚的猜想和青春的萌動,“從我受封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自己將來的結局,或是和親出塞,或是被當成一件禮物籠絡勛戚,這是國朝每一個公主的命運。我所能夠做的,就是用我的臉、我的身子,甚至是我的命,來換一個為國為民,問心無愧。至於曾經的少年綺夢,坦腹東床、霹靂破柱、小兒破賊、封狼居胥……都如夢幻泡影,稍縱即逝,夢醒了,肩上是千鈞重擔,腳下是萬丈深淵,眼前只有黑黢黢的一條死路。”她一口氣說了許多,似是喘不上氣,劇烈地咳嗽起來,隨著她一聲聲痛嗽,不斷有血滴濺出來,落在她與流風衣襟上。

“姑娘!”流風焦切地為她撫膺順氣,達及保和徽兒急欲走近,仆散寧卻笑著擺擺手,示意自己無妨。

她閉上雙目,不知為何,在感受到生命如水流逝的此刻,忽然很想把一腔心緒訴於流風,或許,在那些艱難的歲月裏,流風早已成為她最好的朋友——不是唯命是從的奴婢,不是心懷芥蒂的嫂嫂,也不是需要悉心保護教導的幼妹,而是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好朋友:“我本以為,此生就這樣完結了,可誰知道,竟會遇到他。”說到最後那個“他”字,她語聲不自覺地轉柔,慘白的唇角悠然綻開一朵淺笑:“遇到他之前,我從不敢相信,甚至連做夢都夢不出,世間會有這樣一個人。”她笑意轉深,輕輕欹在流風懷裏,臉上神色又是歡喜,又是驕傲:“你知道麽,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兒,比官家、比呼敦哥哥,甚至比我爹爹和姨父還要好!他一言成契,終身不移;光明磊落,坦白無欺;無論我臨時變卦還是刺探窺伺,他都不會懷疑我的用心,永遠相信我對他的情義;他怕我受人非議,花燭之夜、枕衾之間,仍不舍得染我完璧之軀。遇到他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是個人,除了救國安民、昭雪沉冤、保護紈紈之外,我還有自己的心,有自己的一生要過……”

她氣力難繼,又歇了好一會兒,才低低道:“我從小,見慣了世態炎涼、人心鬼蜮,見慣了欺騙算計、逢場作戲,生來就活在黑暗裏,那也不覺得什麽。可是他,就那樣亮亮堂堂、幹幹凈凈地撞了上來,把我的天地都照亮了。無論世道怎樣險惡,他卻始終光明幹凈,明明熟知世情,卻不肯學一點世故——流風,一對杯盞打碎了一只,另一只還能留著用,可我已經知道自己不是一件器物啦。”

流風聽得滿面淚痕,仆散寧微笑著給她拭淚,柔聲道:“別哭,我有了他,又得到官家成全,已經是這世上最幸運的人啦,還有什麽不足呢?對了,我要快些找到他,他一直孤伶伶的,我不想讓他等太久。”

說著,她掙紮坐起,流風知她心意,忍淚喚達及保駕車,徽兒也回到廂裏。四人往南行了十余裏,達及保見野草中有熟悉的釜灶痕跡,大聲道:“是這裏!夫人您看,這是行軍路上埋鍋造飯搭起來的!咱們那時候只顧著逃命,這一定是蒙古人紮的營!”仆散寧點點頭,強撐著下車道:“是這裏,咱們去找找。”

此地確是當日蒙軍大營,故而地上並沒什麽白骨,四人相攜行了幾裏,紅日漸漸西沉,徽兒有些害怕起來,緊緊拉著達及保的手,左顧右盼,忽然看見前面草藤中似有甲胄,尖聲道:“那裏……”

達及保放開徽兒小手,甕聲道:“我去瞧瞧。”上前幾十步,果見淺溝中有副骷髏,骨架上衣衫已破爛難辨,倒是衣衫外的鎧甲除了泥汙並無損毀,達及保一眼看去,便知是金軍將官的甲胄。

他心中驀地一沉,又往遺骸腿部看去,果見膝下脛骨盡碎,踝骨以下不知所蹤,正與碑文所述相合,登時目中一熱,雙腿發軟,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

仆散寧遠遠看見了,掙紮著跑來,流風與徽兒知道不好,一邊一個拉住她哭道:“姑娘,咱們去找副棺木來,安葬了將軍才是!”達及保聽見,強忍悲痛站起身,走回低頭道:“夫人別看了,只剩一副骷髏,認不出了……”仆散寧掙開他們,靜靜地道:“讓我看看,我能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