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故國喬木(一)連環

野蔓有情縈戰骨,殘陽何意照空城,從誰細向蒼天問,爭遣蚩尤作五兵!

——元好問《岐陽三首?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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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環

正大八年五月,窩闊台在官山九十九泉召集蒙古諸將共謀滅金,最後確定了“三路伐金,借道宋境”的方略。其中,窩闊台親自統中路軍,自懷慶府南下搶渡黃河,攻取金中京;左路軍由河朔漢軍組成,從山東南下;拖雷統帥最精銳的右路軍從鳳翔渡渭水過寶雞,順漢江東下宋境,穿襄樊,北上突入金國腹地,直逼汴梁。

蒙宋此前雖有接洽,只是蒙古曾數次殺入宋境,四年前更在洋州、興元等地屠殺軍民數十萬,兩國邦交並不穩固,且蒙古以上國自居,商談假道伐金時“縱騎焚攻,出沒自如”,南宋卻不願如“臣妾”般屈膝投拜。拖雷右軍自大散關入宋土,以借道使者死在沔州為借口責罵南宋背盟,大開殺戒,由天水、成州、西河州、閬州一路攻陷城寨一百四十許,劫掠蜀川腹,燒殺屠城摧毀殆盡,嚇得宋國軍民心膽俱裂,宋四川制置司被迫供應糧草,提供向導,送瘟神一樣沿途供奉。

窩闊台的中路軍九月行至河中府,留守京兆的金軍只有數百人,忙不叠以“糧盡”為由棄地東逃,以致陜西大片土地淪陷。樞密院判官白華上書皇帝,窩闊台所部軍馬只有一萬,如果閿鄉行省的忠孝軍勁卒徑往河中,只需一日便可渡河,取勝機會極大。拖雷右軍見大汗中路軍失利,定會遲疑不進,河南腹地的危險不破自解。恰好此時完顏合達也上書皇帝出兵河中,完顏彝更是秣兵歷馬做足了擒賊擒王的準備。

皇帝大喜,召移剌蒲阿商討此事,誰知移剌蒲阿卻避重就輕,被逼不過了才說拖雷右軍良莠不齊,窩闊台所部盡是精銳,萬一忠孝軍失利被殲,金軍再無前鋒,危如累卵。

皇帝大失所望,又召完顏合達回京議事,然而合達懾於蒲阿權勢,竟改口附和,反對出兵河中。皇帝無奈,救援河中之事就此作罷。

十月,窩闊台開始攻城,城內金軍據死以守,直到兩個多月後城垣毀殆、糧草竭盡,才被蒙軍攻破,守將訛可逃回閿鄉後,卻被皇帝以不能殉國的罪名杖殺。

此時,拖雷的右路軍已逼近鄧州,尚書省獻策屯兵關隘高城之內,民間堅壁清野聚保山砦,此計雖可暫時保住部分城池,令蒙古深入之師兵疲食盡,陷入“欲攻不能、欲戰不得”的困境,可廣大的郊野鄉村必定在蒙騎鐵蹄肆意踐踏之下滿目瘡痍,屆時經濟民生崩潰,朝廷一樣土崩瓦解。皇帝亦心知肚明,並未采納此計,唏噓道:“南渡二十年,所在之民,破田宅,鬻妻子,竭肝腦以養軍。今兵至不能逆戰,止以自護,京城縱存,何以為國,天下其謂我何?朕思之熟矣,存與亡有天命,惟不負吾民可也。”詔令閿鄉行省率軍南下,準備以破釜沉舟之態與拖雷決一死戰;移剌蒲阿留下時任元帥左監軍的楊沃衍守衛閿鄉,完顏彝駐軍閿鄉以南十五裏,互為犄角之勢共保潼關,其余大軍則全部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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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風沙長暝早,窮冬雨雪轉春遲,似是感受到國家的風雨飄搖,這個臘月中州大地的雨雪尤其多密,淅淅瀝瀝,瀟瀟雨歇,在征人沉重的心頭再添一層愁思。

李沖坐在小泥爐前熱酒,斟滿一杯遞給完顏彝,笑道:“這雨有什麽好看?你總站在窗邊,冷氣濕氣沾久了,仔細舊傷又疼。”完顏彝接過酒盞,仍鎖眉立著,過了片刻,才舉盞一飲而盡,長嘆道:“雨夜不易被人發覺,你快回汴梁去吧,接了仆散姑娘後速速離京,切勿遲留。”李沖一愣:“怎麽了?”完顏彝一手輕按在他肩頭,和言道:“你是為了仆散姑娘才投軍的,沒拿過朝廷一文薪俸,又不是金人,不必留在這裏等死,趁現在京城還未封鎖,快帶仆散姑娘走吧。”頓了一頓,微微加重語氣,緩緩道:“太和,你是個聰明人,去南朝也好,回山東也罷,總有你的出路,只是你千萬記住,一定要善待仆散姑娘。”

李沖臉色也沉了下來,急道:“已到這一步了?”完顏彝頷首稱是,回身拾起案上插著翎羽的軍書遞給李沖,低道:“大軍途中遇敵,參政命我和楊沃衍全軍南下,如此一來,潼關必定失守,河中府已失,河南無險可憑,亡國只在早晚而已。”李沖眼珠一轉,迅速在心裏盤算了幾回,抓住他的手低道:“那你呢?長主呢?!”完顏彝眼中有痛色閃過,轉瞬又歸於平靜,正色道:“我受兩朝天子知遇之恩,豈能辜負?至於她……”他的語調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慘然道:“她品性堅潔猶甚男兒,斷不肯棄宗廟百姓於不顧,到了城破那一日,她……”終是哽住說不下去。李沖急得抓耳撓腮,苦苦勸他一同逃走,完顏彝卻堅執不允,說到最後,轉身斷然道:“‘國無道,至死不變,強者矯’,人各有志,你要走就走,不必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