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相期晚歲(五)前轍

潘守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掙紮片刻,長嘆了一聲,神色倦怠灰敗,漠然道:“長主說什麽便是什麽吧。”說罷閉上雙目,面壁不語。

完顏寧極力定了定神,強壓下滿心懼怒,話鋒一轉,和言道:“先生若是累了,不妨坐下歇一歇,我叫凝光做些飲子來。”潘守恒半闔著眼,只是苦笑,完顏寧又緩緩道:“方才我話語重了些,先生海量汪涵,別同我一般見識。”潘守恒側首淡淡道:“長主果真是長大了,心性愈發堅忍了。”完顏寧渾然不理會他嘲諷之意,幽幽地嘆道:“這些年,忍了多少不能忍,先生是看著我長大的,自然都知道,若沒有你和宋殿頭,也沒有今日的我。”她頓了一頓,語氣愈發柔和,誠懇地道:“先生,今日之事,其實我該多謝你啊。”

潘守恒仍是苦笑:“謝臣什麽?”完顏寧和言道:“身為國朝公主,理該貞靜端莊,垂範閨閣,我一時糊塗,行事莽撞失了分寸,幸得先生提醒,心中感激,此其一也。”潘守恒點頭笑道:“長主好才辯,難怪能轄制荊王,勸諫陛下,臣今日領教了。”完顏寧聽若未聞,繼續道:“九年前,我擅闖蒲察都尉府邸,是先生精明強幹,將我帶回宮中,才免去一場軒然大波;今日又蒙先生親自跟隨,使我免遭外人窺視,聲名得以保全,此其二也。”潘守恒只是搖頭苦笑,閉目不答,只聽完顏寧又柔聲道:“先生本可以置身事外,只待我與將軍自投羅網,可先生心懷社稷蒼生,不忍忠良枉死,所以披星戴月前來示警,好教我二人懸崖勒馬,及早回頭,這番恩義,我真不知該如何答謝才好!”

潘守恒睜開眼睛,望了她片刻,澀然道:“長主說了半天,無非是想救他。”完顏寧低頭道:“潘先生,我當真懊悔得很。是我拉他去拜祭姑父的,他是個呆子,稀裏糊塗的,什麽都不懂,若陛下為此要殺他,我也無顏苟活,先生的恩德,唯有來生再報了。”潘守恒一顫,面色愈發灰敗,燭光之下,他眼角已見皺紋,不復九年前風華正茂的模樣,抖索著嘆道:“長主待他……竟這樣情重麽?”完顏寧淡淡一笑,意態甚是無畏,心中卻急得五內俱焚,只聽潘守恒又苦笑了一聲,喟然道:“是了,長主從小崇仰仆散都尉,敬愛大長公主,今日帶他去祭拜,便如同小女兒家領著情郎回去見父母,我怎麽竟沒想到呢……”

完顏寧一怔,忽地豁然開朗,她自幼不知父母,懵懂不覺中早已將剛直豪邁的姨父當成了心目中缺失的父親形象,後來雖知曉生父是個文采風流的清雋才子,但多年來想象中的父親高大威嚴的模樣早已根植心中,完顏彝忠直英武,正與這“父親”如出一轍。她想通此節,忽然間也明白了姨母當年的選擇——這世間,沒有任何事物比心愛之人的生命更重要——只要他活著,盡可能安全地活著,哪怕要割舍自己的情愛,葬送一生的歡笑,又有什麽要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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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馬出城門的時候,完顏彝下意識地轉身向皇城方向望了一眼,夜色深沉,紫樓金閣琉瓦飛檐皆隱沒於黑暗,可他卻不由自主地揚起嘴角,似在無邊暗夜中看到了那雙含情帶笑的粲粲星眸。

這一天恍如一夢,明明早起時他還相思惴惴,此刻卻已是安安穩穩、融融暢暢,哪怕獨自走在黑夜裏,卻感覺那個慧黠靈秀的少女仍伴左右,她依在馬背上,她窩在自己懷中,她溶在此刻撲面而來的春風裏,隨著他每一次的呼吸潛入肺腑,潤透心底。

胯/下駿馬似通人意,四蹄輕快如風,疾奔向前,片刻間已踏上官道。他想起兩月前道旁冰天雪地之中,雕鞍畫縠送來如花解語,從此萬水千山人海茫茫,自己再也不是孑然一身,有人貼心貼肺、知情知意,與他共恩仇、同進退、齊志願、偕悲歡,將孤光自照變成月圓花好,扣舷獨嘯變成攜手並肩,一天明月映照兩懷冰雪,浩蕩百川流向歲月綿長,不由得滿心溫柔,信口吟來一闕:“念念欲歸未得,迢迢此去何求。都緣一點在心頭,忘了霜朝雪後……要見有時有夢,相思無處無愁。小窗若得再綢繆,應記如今時候……”

這一夜輾轉反側,寤寐思服,他幾乎數著更籌等著天亮,朦朧中似見隆德殿兩班文武山呼萬歲,天子詔諭許降兗國長公主。畫面又忽地一轉,翚冠翟衣變作荊釵布裙,她被收回賜姓,成為自由自在的尋常兒女,隨他遠赴豐州,並轡馳馬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

月落參橫,他再等待不得,起身仔細梳洗,五梁冠、獅錦綬、緋羅袍、銀革帶、皂皮靴,一件件穿戴齊整,打開門迎著曉風殘月,端端正正地走了出去。值夜的士卒見了,驚訝地笑道:“將軍要去哪兒?這身大紅袍,又喜氣洋洋的,倒像個新郎官。”完顏彝強忍著歡喜,微笑道:“我要進宮面聖,若回來得早,就同你們一起操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