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短衣匹馬(十)題賦

第二天清晨,元好問去完顏鼎營帳中向他辭行,不料卻見他面色蒼白地坐在榻上,神色極是凝重,元好問嚇了一跳,輕聲喚道:“商帥?”

完顏鼎強自鎮定道:“裕之,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對你說。”他起身走到案邊,提筆寫了兩行字,元好問接過紙箋一看,上面寫著兩句詩“禁苑又經人物散,荒涼台榭水流遲”[1],訝然道:“這是誰的詩?我竟不曾讀過。”完顏鼎沉默片刻,低聲道:“這是我夜裏做夢夢見的,許是昨日見你和仲澤作了好詩好詞,夢裏也附庸風雅起來,只是這詩意……”他沉吟著不再說下去,元好問也頓時明白,詩中意境太過不祥,隱含國家敗亡之意,難怪完顏鼎醒來後心情如此沉重。

事關國運,元好問一時也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寬慰,所幸完顏鼎也並不求他出言開解,只叮囑道:“裕之,此事不必告訴陳和尚了。”元好問忙道:“是。良佐一腔報國熱血,聽到這兩句詩定會難過,商帥放心,元某不會提起。”

說罷,他起身向完顏鼎告辭,然後辭別完顏彝與王渥,匹馬西風,又踏上了去往嵩山的歸途。

-

回到家中後,一家團聚奉母伴妻的日子不到半月,元好問便接到了委任的聖旨,原來完顏鼎銷去元好問軍籍後,又向皇帝舉薦他並附上了他的詩文。皇帝嘉其才能與志向,在南陽五垛山一帶新置鎮平縣,意為鎮懾平定叛亂之意,並任命元好問為首任縣令。

時值深秋,元好問又只身匹馬,前往南陽附近的鎮平縣,這一路上黃葉飄零,白草叢生,他想起多年前那場血腥的屠殺,想起起義軍家中老弱婦孺的景況,眼底心中皆蕭瑟,心中默念道:“霓旌,我竟到你的家鄉來做縣令了,不知你父兄在天之靈會覺得欣慰嗎?你放心,我定會好好愛護這一方百姓,不會讓再他們重復你的遭遇。”

上任之後,元好問方知從前史館之苦不值一提,做一縣父母官之難才是難於上青天:國家四面用兵,中央財政吃緊,朝廷索要的賦稅和軍晌不斷加碼,農民早已不堪重負,在稅吏衙差逼迫之下典妻鬻子家破人散,多年前那場起義就是為了反抗這連皮帶血的盤剝壓榨;如今他作為縣令,不催收賦稅是失職,催收賦稅則失了自己的良心,左右為難之下,他短短半月間竟急出兩鬢白發,作詩自遣道:

四十頭顱半白生,靜中身世兩關情。

書空咄咄知誰解,擊缶嗚嗚卻自驚。

老計漸思乘款段,壯懷空擬謾崢嶸。

西窗一夕無人語,挑盡寒燈坐不明。

煎熬之下,他一邊安撫百姓鼓勵農耕,一邊頂住壓力緩繳賦稅,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抽不開身去接老母妻兒,更無暇去方城探望霓旌,直到歲末臨近新年,才終於短暫地松了一口氣,命衙差去嵩山接回家眷,自己則踏雪疾馳,趕赴方城。

他一路急奔到方城,進了桃源裏大門,鴇母改口喚了元縣令,霓旌在樓上聽到,又驚又喜,不敢置信地跑下來,耳上一對鎏金琵琶環子猶自晃動,顫聲道:“元相公……”

元好問撫了撫鬢角笑道:“霓旌,你瞧我是不是老了許多?”霓旌哭道:“沒有,沒有……”一頭撲到他懷中,元好問緊緊抱住她,低聲道:“我知道那是你的家鄉,我盡力了……”鴇母見他二人溫言軟語旁若無人,便也遣開了小鬟不去打擾,所幸此時是中午,店中也沒有其他客人。

過了片刻,二人緩過神來,霓旌從元好問懷中擡起頭,雙頰輕紅,挽著元好問的手往樓上去,走到房門口,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元相公,將軍不會真的有事吧?”元好問奇道:“良佐?他怎麽了?”霓旌訝然道:“你不知道?將軍被押送到汴京去了,聽說被關進了死牢。”元好問大驚失色:“什麽?!他犯了什麽罪?!”

霓旌引他進房,關上門泫然道:“就是上次葛宜翁的事。葛宜翁死了,他妻子鬧到縣衙,說將軍屈打士卒害死人命,丁縣令自然不理會她這等歪曲言語,可誰知道,這婦人竟跑去汴京鳴冤,大鬧登聞鼓院,在龍津橋上放火,連禁軍都奈何不得……後來,不知什麽台鑒得了令,派人到方城來捉他,披枷帶鎖地往京裏去了,很是嚇人……”元好問略一忖,方明白她說的是台諫,即禦史台與諫院,新君立志要做求賢若渴從諫如流的賢君,甫一登基便下旨刑部撤銷登聞檢院與登聞鼓院的防護裝置,任憑百姓申訴鳴冤,葛宜翁之妻正是鉆了這個空子,只是不知台諫二府為何也會牽涉其中。

霓旌見他皺眉不語,越發慌了神,顫聲道:“元相公,將軍會被冤殺麽?”元好問心亂如麻,勉強安慰道:“不會的,天子聖明,不會枉殺無辜之人。對了,商帥呢?他有沒有跟著去汴京?”霓旌嘆道:“沒有,將官無旨不可入京,而且他又患了重病,連王相公也絆住了離開不得。”元好問越發心驚,不想自己在鎮平縣焦頭爛額的兩三月之間,昔日朋友竟遭逢如此巨變,想了想,又疑惑道:“這些事,你如何得知?是你媽媽說的嗎?”霓旌蹙眉擺首,嘆息道:“是姐姐說的。她現在日日應酬那些官兒,就為了打聽將軍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