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短衣匹馬(二)鏡銘

翌日一大清早,元好問被震耳欲聾的呐喊聲驚醒,跳下床奔到門口一望,卻原來是方城軍將士晨操演武,口中喊號。他拍了拍胸口籲出一口長氣,略作梳洗後穿上外衫便走出去看軍士操練。

時值春末,天朗氣清,此刻太陽還未完全升起,東邊朝霞絢爛,西面晨星淡隱,惠風拂面,十分愜意。元好問信步走到演武場一看,見完顏鼎與王渥已端立在台上,不由臉上一紅,心道:“原來商帥治軍這樣嚴,往後須得早起才好。”又四下張望,不見完顏彝,只得快步走到台上,立在王渥身後。

此時一鼓響過,場上軍士變作圓陣,前排密布鹿角、蒺藜槍,後排按次列長/槍、強弓手、勁弩手、神臂弓等。不一時鼓聲又起,軍士變作罘罝陣,然後又變為三角銳形,魚貫斜行,形成沖敵之形。

元好問看得瞠目結舌,心道:“若金軍皆如此,何懼蒙古哉?”一時想起昔年忻州之難,心潮起伏,待他回過神來,場上已鳴金收兵,軍士們迅速排成隊列,步伐一致、有條不紊地向外跑去。

不一會兒,場中士卒退畢,完顏鼎與王渥回過身來,笑著向元好問招呼了一聲。元好問忙拱手道:“久聞商帥治軍有方,今日終於有幸得見,果真大開眼界。”王渥笑道:“咱們剛來的時候,方城軍弓馬弛廢,跑完山連個馬步都紮不起來,如今不到一月,能有這樣的進況,已算得極好了。”元好問又問何謂跑山,完顏鼎溫言笑道:“就是往伏牛山上跑一個來回,大概三十裏。”元好問暗暗咋舌,忽然又想起一事,問道:“今日怎麽不見良佐?”王渥哈哈大笑道:“裕之,你看了半日,竟沒認出他?良佐方才在陣中任長/槍/手,列隊的時候領頭跑出去的。”元好問訝然道:“他也去跑山了?”完顏鼎笑道:“自然,軍中習練,他與士卒都是一樣的。”王渥又笑道:“先時這些人不服調練,良佐就和他們比試武藝騎射,槍戰時以一敵十猶能獲勝,這才收服了軍心,又日日親領著一同操練,自此人人敬服,再無不從。”元好問聞言頻頻點頭,心下十分贊嘆。

過了午後,他去營房找完顏彝,卻撲了個空,門前親兵說將軍帶著士卒們在射場上練箭;到了晚間再去,仍舊撲了個空,親兵說將軍在王經歷那裏讀書,元好問只得跑去找王渥。

他走到王渥房門外,聽裏頭完顏彝的聲音:“……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齊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則知所止矣。意誠以下,則皆得所止之序也。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元好問一樂,隔著門朗聲接道:“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齊家以下,則舉此而措之耳。”邊說邊走進門拱手賠禮:“打攪了!”王渥撫掌笑道:“我就猜裕之會來,果然如此!”元好問相詢為何,王渥大笑道:“你初來乍到,良佐成日不見人影,你豈有不找他的?”說罷,三人一同笑了起來。

元好問又看了看案上《四書章句集注》,笑問道:“良佐莫不是要考科舉了?”完顏彝赧然道:“元兄又來取笑。”王渥笑道:“良佐天資高明,又肯下苦功,假以時日,未必不能應舉,只是他志不在此罷了。”元好問笑道:“昔年呂蒙、狄青皆讀春秋左傳、先秦兵法,終成名將。”王渥點點頭道:“這幾年,他已讀通了四書和春秋經、左氏傳,我瞧他盡通義理,仍有可進之資,就教他朱子集注,他年領兵為將,當知踐履之實。”完顏彝站起身,向王渥拱手道:“多謝先生苦心教導。”王渥笑道:“心倒是不苦,就是你太勤,連累我也躲懶不得,如今盼來了元才子,我從此也能偷幾日閑了。”

談笑幾句後,完顏彝仍坐下打開書本,繼續吟讀記誦,讀至“故銘其盤,言誠能一日有以滌其舊染之汙而自新”,想到前人“湯盤孔鼎有述作,今無其器存其辭”的詩句,略一沉吟,忽然道:“二位且等一等,我去取件東西。”說罷,便疾步走了出去。

片刻後,他又匆匆回來,手中拿著一面圓如滿月的銅鏡,向二人道:“我想效法古人,將箴言銘於起居器具之上,恰好這鏡子還沒有銘文,請先生和元兄贈我一言。”王渥笑道:“裕之,你來吧。”元好問亦不推辭,想了一想,沉吟道:“我在郾城時見過張員外家收藏的百余古鏡,其中一面上有‘見月之光,天下大明’八個字,我瞧著很配良佐。”王渥低聲念了兩遍“見月之光,天下大明”,點頭笑道:“不錯,不錯,日月大明、天地至公,確實堪配良佐。”又含笑對元好問道:“到底是元才子!”完顏彝亦十分高興,反復咀嚼這八字,但覺大義宏博,意境高遠,極合自己的境遇和志向,便立即向元好問道謝,並找工匠銘於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