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香奩夢斷(三)斑竹

完顏寧回宮的時候,正趕上宮門下鑰,殿前軍守衛待她的車駕進了西華門便閉門落鎖,直待第二日清晨再開啟。流風見她一路上心事重重一言不發,亦不敢多問,只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不一時便發覺她並未往翠微閣走,而轉去了內侍局。

“公主?!”宋珪本頹然趴在床上,擡頭一看來人不由嚇了一跳,彈起身又“哎呀”一聲摔了下去,差點滾落在地。“您怎麽到這裏來了?快回去吧,別叫人看到了。”

完顏寧示意流風關上門,走近幾步,輕聲道:“連日炎熱,殿頭背上的傷好些了嗎?”

宋珪心頭一熱,忙道:“臣不要緊。”他本想催促完顏寧離開,卻發覺她面色慘白,又委實有些放心不下。

“殿頭叫潘先生來攔我,”完顏寧低頭道,“自己卻去犯顏進諫……”

宋珪聞言,以為她是心中感愧,不覺松了一口氣,笑道:“這也沒什麽,老毛病了,一直改不了。當年沂國長公主不知道為我求了多少次情,才沒被打死。”他頓了一頓,又斂容道:“我既還有一口氣在,就不能任由別人顛倒黑白,身為天子近侍,聞過必諫是本分,便是被殺了也問心無愧。”

完顏寧心下愈發難過,忖道:“宋殿頭行事只問是非,不論禍福,一個內侍倒比滿堂朱紫更有骨氣些。舅父只顧防備功高震主的武將,卻不愁廟堂盡是庸懦雕朽之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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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五年六月二十五戊寅日。

天甫明,金釘朱漆的宮門緩緩開啟,便有輅車碾著朝霞轆轆而出,一路穿街過橋,不多時,便停在了有重兵看守的濟國公府門外。守門的侍衛親軍認得宮車,又驗過兗國公主印信,才放了完顏寧與流風入內。

濟國公府自仆散揆謝世後,便由仆散安貞與邢國長公主主家理事。此時家中主君下獄待死,門外又有禁軍把守,門房的奴仆們料定不會有客來,便躲到圍房裏去歇涼。完顏寧進了門繞過影壁,不見一個奴仆來迎,再打量府中氣象,倒依舊雅重整潔,並未有淩亂衰頹的敗相。

忽然間,一個小小身影從暗處躥了出來,徑直往大門跑,流風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那孩子。完顏寧定睛一看,只見那小女孩才五六歲年紀,膚光勝雪、眉目如畫,不似自己小時候那般靈動促狹,竟是十分柔順溫婉,此刻被人制住動彈不得,她也只本能地微微掙紮了幾下便不再動,擡頭以哀求的目光望向完顏寧。

完顏寧心中一動,低呼道:“紈紈?”

那小女孩點點頭,隨即嚶嚶低泣:“姐姐放開我,我要去找爹爹……”

完顏寧想起昨夜仆散安貞的話,心中頓生愛憐,蹲下身柔聲道:“紈紈乖,你爹爹知道你記掛他,只是這門外有許多禁軍守著,你出不去……”

這時院裏面又匆匆跑來幾個傅姆模樣的婦人,一見紈紈便趕忙過來抱她,紈紈猶自哭泣,細柔的嗓音如輕鶯嚦囀:“爹爹,我要爹爹……”那幾個婦人趕緊捂她的小嘴,其中一個惶恐地望向完顏寧,不安道:“童言無忌,貴人莫要見怪。不知貴人怎樣稱呼?”

流風上前道:“這是兗國公主。”那幾個婦人頓時面如土色。

“公主?!”兀地一聲尖細的童聲,卻是紈紈趁傅姆們驚魂不定之際掙開了她們,“你也是公主?”她驚怒交加地看著完顏寧,仿佛“公主”二字是全天下最惡毒的字眼,“還我爹爹,你還我爹爹……”

那幾個婦人嚇得魂飛魄散,一把捂住她的小嘴,抱著她向完顏寧連連叩頭請罪。完顏寧無奈,匆匆安撫了幾句,又叫不許責怪紈紈,便撇下她們徑直往內院走。

府中布置爽闊,完顏寧很快便來到邢國長公主的院中,房門口的福慧一見她便奔過來拉著她哭道:“三公子定要請死,公主快幫著勸勸吧。”完顏寧吃了一驚,果然聽到門內邢國長公主的飲泣之聲,又有一個青年男子決然道:“母親不必多言了,兒子是濟國公府的人,自然要與父親兄長們一處去的。”

邢國長公主慟哭道:“景行,你可知道,陛下要我出面揭發金玉帶之事,正是用你的性命交換的,你怎能白白地丟下這條命……”

那青年男子聞言,目眥盡裂,大口喘息著平復內心的激憤,咬牙怒道:“母親好糊塗!怎會中了昏君的離間之計?!既如此,兒子更無面目苟活世間,便是死了,又有何顏去見為我屈死的父兄?!”

邢國長公主哀哭道:“不是的……”忽然捂住心口,痛苦地搖頭,說不出話來,完顏寧見她幾欲暈厥,忙上前扶住她並勸道:“三表哥這話不對。”

仆散景行冷冷地瞥了她一眼,甚是不屑:“兗國公主是奉旨而來麽?又有什麽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