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風暴之心(二十四)

費蘭特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勉強聽了一遍留守在翡冷翠的聖鴉的報告,等他頂著大雨出門去萊茵宮,已經是黎明前夜色最深重的時候,玻璃風燈都照不亮雨幕裏的路,車駕的某處機械可能進了水,動力核心徒勞地發出吭哧吭哧的咆哮,蒸汽和雨水混在一起,攪和得費蘭特心煩意亂。

他隨手將鬥篷的兜帽扣在頭上,從車上跳了下去,磅礴的雨一下子將他從頭到腳都澆濕了,正趴在地上檢查車廂底部機械的聖鴉慌亂地探出一個頭:“大人……”

費蘭特壓根沒理他,判定了一下方向,就向前走去。

這場雨大得有些恐怖,哪怕隔著衣服砸在身上,都能感受到那種沉甸甸的痛楚,費蘭特靜靜地想著那封被他燒掉的信,尤裏烏斯輕柔帶著惡意的語調仿佛能從紙面裏浮出來鉆入他的耳朵,讓他怒火中燒。

一個怯懦的失敗者!

他還想證明什麽?狡猾的敗類、無恥的惡徒!天氣很冷,費蘭特的臉頰因為憤怒而發燙,他恨不得用盡了在貧民窟學到的一切下流詞匯去痛罵那個躲到死亡者國度的卑劣小人,就算死了也不肯安分地躺在墳墓裏——陰險!虛偽!

費蘭特的心裏快要被滾燙的血填滿,一雙深藍的眼睛如同能燒化琉璃那樣明亮,但他的神情異常冷漠,所有的情緒都被他封在了那張陰柔旖麗的臉下面。

一個多麽貼心的劊子手,為囚徒送上了量身定制的絞刑架,只等著他把脖子放進繩圈裏呢!

雨水拉扯著費蘭特的袍角,被灌濕了的衣服壓在身上,濕黏冷硬,像是一副裹屍布,讓他恍惚著無法從雨中獲取氧氣。

天際一道閃電劈過,雪亮的光照下來,短暫地照亮了他兜帽下的臉,蒼白如同還魂的食屍鬼,費蘭特忽然停下了腳步,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中央,冰冷的雨泡著他的軀體,仿佛隨時有白骨將從地下伸出來抓住他的腳踝。

第二道閃電打過,萊茵宮的輪廓在前方若隱若現,費蘭特凝視著那座宮殿,他所期待見到的人現在就在那裏,他走進去就能被溫暖的壁爐火焰和香甜的蛋糕牛奶包圍——他毫不懷疑這一點,拉斐爾不愛說柔軟的話,可是從來不會忘記這些細枝末節的安慰。

他是多麽、多麽的貪戀這點溫度。

萊茵宮、萊茵宮……費蘭特臉上細微的笑意因為這座宮殿的名字又消失了。

尤裏烏斯·波提亞,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費蘭特在心裏惡狠狠地嘲笑那個精明的男人,試圖以此發泄自己凝固成了冰冷石塊的情緒,但這好像沒什麽用,他感覺那塊巨大的石頭在胃裏沉甸甸地下墜,所有被它觸碰到的部位都變得和它一樣冷,於是他的身體裏仿佛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洞,溫熱的內臟脫離了他的意志向下融化,直到整個身體都被輕飄飄的、冰冷的霧氣充滿。

它讓費蘭特感覺自己正走向絕望的末路。

躺在車子底下努力修車的那名聖鴉狼狽地抹著臉上的雨水,拼命想在暗淡的光線裏對齊手裏那個該死的齒輪,他將風燈的光線調整到最大,但那點光線依舊昏沉模糊,他喃喃地咒罵了幾句,無意中一回頭,看見前方深沉的雨幕中,早就走了的大人並沒有離開很遠,他彎著腰,身軀佝僂,仿佛正經受著某種巨大的痛苦。

這種痛苦沉重到,哪怕是旁人不小心看見,都有犯下了罪行的錯覺。

不知道過了多久,聖鴉從車底下爬出來,打算再次嘗試啟動,面前一雙被牛皮靴子包裹的腳停在了他面前。

仲裁局的局長去而復發,一張臉因為長久地被冷雨沖刷而顯得慘白。

“去秘密聯系聖殿騎士團,告訴他們的騎士長,我要和他做一筆交易。”

他的聲音又冷又硬,像一塊塊細碎的冰淩,砸在了地上。

今天的雨實在下得太大,拉斐爾換上了柔軟的睡袍,在臥室壁爐前喝完了一杯牛奶,就到了睡覺的時間,房間裏的自鳴鐘敲過了十下,費蘭特還是沒有來,拉斐爾推測他可能還在忙著整理這幾個月聖鴉堆積如山的報告,於是也不再等,將壁爐的火調整小了一點,就爬上了床。

臥室裏的壁燈一盞盞壓暗,沉重柔軟的緞子床帷垂下來,將溫暖的床包圍在一片富有安全感的黑暗裏,這樣的黑並不是純粹什麽都看不見的黑,隱隱綽綽的溫柔橘光從帷幔的蕾絲花紋裏漏進來,剛好能看清臥室裏模糊的家具輪廓。

一尊聖母托子的雕像立在正對床邊的墻中畫龕裏,壁燈的暗光讓祂瓷質的身軀有了寶石般流光溢彩的淡光,但是因為某些原因……拉斐爾本能地厭惡臥室裏出現聖母像,教皇宮的臥室早就被改過,明天要記得讓勞倫斯把這裏的聖母像也移掉,拉斐爾記下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