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翡冷翠寶石(七)

“教歷1080年,翡冷翠大疫,教皇聖西斯廷一世前往下城區安撫民眾,在這次疫病中,他展現出了超越常人的冷靜理智和悲憫之心,每天進行安魂祝禱儀式,並接見虔誠信徒……為了向神禱告,他堅持一天只進一餐,飲食以清水、黑面包和卷心菜湯為主,每五天接受一次大洗禮,期間禁止任何飲食……他的行為令越來越多的人受到了感召,混亂無序的下城區民眾從未如此地愛戴一位翡冷翠的信仰領袖……

“……疫病爆發後的一個月,聖西斯廷一世下達教皇令,要求所有在疫病中死去的人和牲畜、相關的衣物用品等全部投入火中焚燒殆盡,甚至包括已經下葬的病人……下城區接連出現動亂,有病人開始沖擊由聖殿騎士團把守的關卡,並被擊斃……

“教皇令下達的三天後,聖殿騎士團遵從教皇命令,翡冷翠所有疫病人口和相關事物全部被送入火場,病人送進大福音修道院統一管理……

“……教皇令下達的一個月後,翡冷翠疫病消失。

“聖西斯廷一世首先采取了火燒消毒法消滅了疫病,對中世紀神學當道的思想產生了極大沖擊,這一做法切實地加快了流行疫病的消除,現代醫學由此萌芽,作為神學領袖和宗教代言人,聖西斯廷一世的做法在當時毀譽參半,教廷內部也為此展開了多次辯論……毋庸置疑,作為直面翡冷翠疫病的領導者,在黑死病曾經沖擊了大半個大陸、持續了十余年、掠奪了數以千萬計的性命的事例對比下,聖西斯廷一世管理下的翡冷翠在這次災難中僅有七千多人的死亡,是足以令人贊嘆不已的成績……”

落在紙面上的記錄只有幾行,在浩如煙海的卷宗裏,這件事不過是翡冷翠漫長歷史中的一瞬間,歷史不會聽取死去的人的哭嚎,也聽不見貧窮者的控訴,七千人的死亡在紙張上化成了冷冰冰的數字,長度只有四個字符,但它後面所代表的是晝夜不息的火焰、漫天遍灑翡冷翠的灰塵還有絕望的嘶鳴呐喊。

大福音修道院建在翡冷翠下城區的邊緣地帶,再往外走幾裏就能看見翡冷翠古老的城墻,這座修道院裏還生活著一些修士,他們嚴格地遵從著教規,用最嚴苛清苦的生活方式要求自己,以此來靠近神。

在疫病爆發後,大福音修道院的修士們就全部離開了這裏,參與到對病人的管理和照顧中去了,修道院大門敞開,任人隨意進出,接受所有無家可歸的人們的居住,費蘭特和拉斐爾共同將這裏劃定為了疫病病人最後的居所。因為這座修道院有著十分厚實的墻壁,窗戶狹窄,且遠離居住區。

說到底,就是方便把守——無論是應對內部還是外部的動亂,都能輕易解決。

病人們被以最快的速度遷入了大福音修道院,聖殿騎士團的騎士封鎖了街道,不允許任何人出門,擔架在道路之間匯成了河流,這些河流從不同的地方出發,最終匯入了偏僻的大福音修道院。

滿街都是哭號聲。

教皇令已經下達了幾天,下城區的所有人都知道這些病人將會面對什麽,病人們自己也知道將要迎來什麽結局,他們無助而悲哀地哭喊著,祈求教皇冕下的憐憫,或者咒罵著連自己也不知道內容的話語。

越靠近大福音修道院,哭聲就越來越大,甚至有情緒激動的病人試圖從擔架上跳下來逃走,然後被看守在兩旁的騎士們重新送回去,修道院門口一片混亂,這種混亂一直持續到暮色降臨。

把守在離開下城區關隘的治安隊成員和騎士們已經擊斃了今天第六個想要逃離下城區封鎖的人,地面上都是濕漉漉的血跡,他們提著木桶,把清水潑在地上,洗刷掉血腥的氣味,每個人臉上都沒有表情。

橙花教堂的鐘樓上,拉斐爾已經在那裏站了一天,從第一個擔架被擡出大門開始,到大福音修道院關閉,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下城區裏都是哭聲,這種哭聲太多,以至於混合成了無處不在的嗚咽風響,所有的聲音都是對他的控訴。

“這是一位極致冷酷的教皇,”一位遊吟詩人在自己的記錄本上寫下這行字,他在疫病來臨前幸運地沒有進入下城區,但他在距離這殘酷命運最近的地方,目睹了歷史的發生,“我無法想象,他如何能夠下達這樣的命令,讓虔誠的教徒接受自己死後被火焚燒的事實,這是堪比死後下地獄的刑罰。作為教皇,他本應當寬容、憐愛他的信徒,可現在翡冷翠裏只有對他的恐懼。”

這本破舊的筆記本歷經了歲月的洗禮,有幸保存完好,被安置在了翡冷翠的博物館中,一頁頁薄脆的紙張被小心地安放在台子上,由暗淡的燈光照射著,令遊人看清這場數百年前災難目擊者的心路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