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翡冷翠寶石(四)

兩個用黑色長鬥篷嚴嚴實實從頭裹到腳的人從橙花教堂運送菜蔬的小門裏走出去,看門的騎士默不作聲地看了他們一眼,其中一人抖出一張小小的羊皮紙通行令,騎士看了一眼,什麽都沒有說。

兩人踏上了下城區潮濕泥濘的道路。

生長在翡冷翠軀體上的這塊龐大腫瘤裏滿是腥臭的水,勞動人民在建築構造上發揮了超越一切藝術家的想象力,樓房和樓房的間隙裏能夠擠下狹小的房屋,隨意地在屋檐上架起幾根木板,撐起一塊油布就是容身之處,生命力頑強的人們在一切縫隙裏生活著,像是泥土裏的蚯蚓和蛆蟲,貪婪地從層層疊疊的腐爛建築裏汲取那點漏下來的陽光、雨水。

潮濕黏膩的青苔從地面上一路生到墻面上、房子裏,被牲畜糞便給養得茂盛非常的這些小東西是下城區永遠去除不掉的頑疾,踩上去的時候會有一種滑溜惡心的綿軟質感。

這裏生活著竊賊、奴隸、罪犯和娼妓,很多人已經死去,更多的人躲藏在狹小陰暗的房子裏,透過那一點縫隙窺探著現在還敢於在街上行走的兩個人。

拉斐爾走在前面,費蘭特腦子裏鼓漲的熱血已經慢慢涼下去,他看著周圍逐漸變得低矮、混亂的建築,猛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翡冷翠的教皇冕下正獨自深入疫病區,而他身邊沒有任何的防護。

這個事實令費蘭特渾身的血都冷下去了,他不敢去想象,如果冕下發生了什麽意外——不僅是關於健康,下城區有太多的邪惡行為能奪去一個人的生命,貴族們不踏足此地不僅是因為這裏肮臟,還因為這裏生活著許多亡命之徒。

如果有足夠的利益,這些亡命之徒並不介意背叛自己的信仰。

費蘭特猛然上前一步,隔著鬥篷抓住了拉斐爾的手腕:“冕……請您回去吧!這裏並不適合您踏足,如果……”

拉斐爾從遮住了大半面容的寬大兜帽下向費蘭特看了一眼,眼裏含著溫和的笑容,從橙花教堂出來之後他就顯得很有耐心,這種耐心與以往的溫柔不同,他似乎真的將費蘭特當做了自己值得信任的存在,並努力讓他離自己更近。

這對拉斐爾來說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只有真心能換取真心,他殫精竭慮地稱量好每一份真心的重量,將它付給費蘭特,作為交換,他要拿走費蘭特的生命、自由和日後的一切。

一個人的生命、自由、名譽價值幾何?

拉斐爾不知道,但他希望自己能支付得起這個價格。

“噓——”年輕的教皇彎起嘴角,“叫我拉法,現在,我是你的兄長,記住這點。”

他的態度和他的腳步一樣堅決,輕車熟路地帶著費蘭特走過崎嶇不平的台階、陡坡,翻過低矮的房屋,這裏的地形非常復雜,台階或許在某戶人家的房頂上,第一次見到這種地形的人總會猶豫很久,並不知不覺地在這裏迷失,而拉斐爾就像是曾經無數次在這裏奔跑過,甚至能毫無障礙地踩著房頂爬到高處抄近路。

他越走越快,低矮敦實的墻壁、腐爛潮濕的木板走廊都是他的路,他從敞開的窗戶裏翻進去,走過公用走廊,又從掛在墻壁外的鐵樓梯上下來,嫻熟的姿態與任何一個生活在這裏的人都沒有不同。

費蘭特緊緊地跟著他,像是一抹幽靈,輕盈無聲地踩著拉斐爾的腳步跟隨他翻越每一個障礙,在跳躍奔跑的過程中,他好像回到了沒有去教皇宮的時候,帶著一群臟兮兮的孩子在狹窄的道路上奔跑,激起一片罵聲。

在離橙花教堂很遠之後,拉斐爾停下來,他按住了隱隱作痛的右腿膝蓋,從那些遙遠的回憶裏掙脫出來,費蘭特靠近他:“冕……拉法?”

費蘭特的聲音有些顫抖,在喊出這個名字的時候有一點心虛。

“唔,”拉斐爾哼出了一個低低的音,若無其事地站好,左右看了看,“啊,居然到這裏來了。”

與其他扭曲破爛的建築不同,這裏的樓房還算整齊,甚至用臟兮兮的玻璃做了裝飾,一樓陰暗的門口掛著一塊熏黑了的木牌,上面畫著一朵筆法簡約的玫瑰。

費蘭特的臉色僵硬了。

玫瑰花房。

拉斐爾注意到了他的臉色,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細細觀察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像是要從中找出什麽情緒,過了很久,他松開手:“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在這裏長大——當然,你的資料在你進入教皇宮的那一天就對我敞開了。”

費蘭特沒有說話,他當然知道這件事,只不過拉斐爾從來沒有提起過,於是他就當這件事不存在。

娼妓之子,哪怕是私生子裏,他也是最為受人唾棄的那一種。

他等待著拉斐爾說些什麽。

教皇的手指轉移了方向,按在他頭上,將費蘭特拉向自己,在下城區難聞的空氣裏,他聽見拉斐爾輕輕的聲音:“這沒什麽好羞恥的,我曾經視為母親的女人也在這裏工作,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就是我的母親,為此我願意接受任何人的鄙夷輕視,我甚至嫉妒仇恨她未來的孩子,他將會擁有一個多麽好的母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