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他的伊甸園

商瑉弦每天都等著莊清河來找他。

莊清河每次過來都給他帶禮物,有時候是一朵花,有時候是一只螞蚱。

有一天,莊清河不知道從哪逮了一只蜻蜓,他找了根棉線把蜻蜓的屁股栓起來,牽著那只蜻蜓就來找商瑉弦了。

蜻蜓撲簌簌地震著翅膀飛,在莊清河手裏像只迷你小風箏。

商瑉弦解救了可憐的蜻蜓,把它放走了。

莊清河擡起頭,看蜻蜓飛遠。然後他細數著從樹中漏下來的一絲一絲的日光,天空澄澈而高遠。

從此,秋天就是莊清河最喜歡的季節了。

遠處傳來小孩兒的笑聲,像銀鈴一串,又像一陣風刮過。那是幾個十來歲的男孩兒騎著自行車,從林蔭道盡頭的小路經過。

商瑉弦轉頭看著莊清河,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幾個人看,於是問他:“想學騎車嗎?過段時間我教你。”

莊清河轉頭望向商瑉弦,看了一會兒,又撲到了他的懷裏。

樹隙裏透露著天空的碎藍色,他們身上覆著斑雜遊移的日光,朦朧的光追逐著模糊的影。

起風了,滿院子滾動著香熟的桃子味兒。

這天,莊清河手裏提溜著一只幼鼠的尾巴,來找商瑉弦了。然後給他看自己手上被咬出來的細小齒痕,又晃了晃手裏的小老鼠。

“它咬的?”商瑉弦問他。

莊清河點點頭。

商瑉弦想了一下,轉頭對管家說:“洪叔,叫田醫生過來。”

那時候的商瑉弦還管照顧自己的管家叫洪叔,而這種人情味的稱呼在他那場高燒之後,再也沒有從他嘴裏出現過。

洪管家應道:“好的,少爺,”

然後叫了負責商瑉弦身體的田醫生過來,給莊清河打了破傷風和疫苗。

打針的時候,莊清河坐在商瑉弦的腿上。商瑉弦的手掌蓋住他的頭,讓他的臉貼在自己胸前,跟他說著話轉移注意力。

其實商瑉弦有點多此一舉了,莊清河一點都不怕打針,或者說那點細微的疼痛並沒有喚起他本就遲鈍的知覺。

“知道老鼠為什麽咬你嗎?”

莊清河仰臉看著他,搖了搖頭。

“是因為你太甜了,你是一顆小糖豆。”

聽了這話,莊清河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等田醫生給他打完針,他還在看,然後半信半疑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手心。

不甜。

他疑惑地轉頭望向商瑉弦,發現商瑉弦笑得眼都彎了。

那時的商瑉弦笑起來就像一個好天氣,有種累世才能修來的仁慧。

莊清河看著他都看呆了,於是也跟著笑了起來,露出缺了一顆門牙的牙齒。

他笑得那麽真心實意,仿佛對這個世道滿意極了。

然而商瑉弦收斂笑容,看著他嘴裏缺了的那一塊,覺得那個黑洞裏面裝滿了足以壓垮一個八歲小孩兒的苦難。

可是這個黑洞卻因為他在笑,才被人看到。

多諷刺。

“你的牙齒……”商瑉弦看著他。

莊清河聞言,伸出舌頭舔了舔牙齒缺口處,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

原本該長在那裏的那顆乳牙,昨晚被莊家的傭人丟在花園裏。

那是一顆像食草動物的幼兒的牙齒,從來沒有一點咬人的企圖,估計湮進泥土後,連花草的根莖都不會咬。

可它還是被那個女人一巴掌打飛,掉到了她珍愛的那張軟牛皮沙發上。

她神經質地尖叫到半夜,因為莊清河的臟血害她報廢了一張沙發。

商瑉弦又看到他紅腫未消的臉頰,恍惚中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抱著他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最後商瑉弦抓了一把開心果放在他的小口袋裏,說:“吃了開心果,就開心一點好嗎?”

莊清河還是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剝開心果吃,他吃東西的樣子也像不聰明的小動物,很慢很安靜。

商瑉弦看著他,突然說:“莊清河,你很像我的安安。”

安安是商瑉弦養的一只貓。

沒有人知道這兩個多月的時間裏,他們是如何一點點產生友誼。

其實說是友誼也許不太準確,那是一種比友誼更沉重的情感,是不該存在於兩個孩子之間的類似相濡以沫的感情。

莊清河的一生總是不幸,商瑉弦幾乎是他遇見的第一個好人。

後來莊清河在白房子裏讀書的那幾年,聽聖經故事,每每提到伊甸園,他總會想起有商瑉弦在的那所房子。

疏影扶蘇的秋日,滿園飄香的月季,碩果累累的桃樹,靜謐安詳的氛圍,溫馨爛漫的日光,細碎閃爍的光斑,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那就是他心中伊甸園的模樣。

沒有蛇引誘他,桃子是他自己吃下的禁果。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商瑉弦是他的初神。

他在商瑉弦那裏初識了人間的溫柔,仿佛灰暗朦朧的世界裏看到的第一點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