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三章 王制

所謂“兩個孔子”,指的當然不是孔丘跟孔希路。

孔希路雖然很強,儒學造詣當世最強,但坦誠地說,縱觀華夏上下這幾千年,他還不配。

“兩個孔子”,乃是意指經學的古文今文之爭,也就是《周禮》與《王制》之爭,乃是孔子其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於經學和禮儀、制度的不同理解。

姜星火緩緩道:“從周為孔子少壯之學,因革為孔子晚年之意,如此一來,恰如一竹,從中一劈兩半,本源清楚矣。”

“孔子不得位,不能施其政,故而托魯史而成《春秋》,立素王之法,以資後世。”

姜星火先給《春秋》定了個性,嗯,其實即便是較真的話,姜星火這話也確實沒什麽錯,書都是人寫的,孔子著書立說的時候,自然加入了自己的思想在其中。

孔希路似笑非笑,道:“故而我等後儒,見《王制》與《周禮》不合,不知此乃素王之法矣?”

“對,正是如此。”

兩人對話簡單,但蘊含的信息量並不少,如果不能對先秦儒學的思想體系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很難理解姜星火和孔希路在說什麽。

這裏有一個關鍵詞,叫做“素王”。

素王這個詞,語出《漢書·董仲舒傳》,“孔子作《春秋》,先正王而系萬事,見素王之文焉”,這裏面的“素”,意思是空、虛,指有名無實或有實無名,到了東漢經學蓬勃發展的時代,王充《論衡·定賢》裏說“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春秋》”,意思就是孔子雖然不是王,但他做了王的事業,也就是著寫《春秋》,從此以後,儒家以素王專門指代孔子。

但在孔子之前的時代,素王這個詞,更多是意指上古時期的帝王。

之所以董仲舒要這麽吹孔子,原因就是他要進行托古改制。

這不巧了嗎?姜星火也想這麽幹。

改革的思想阻力大不要緊,前輩們早就趟出路來了。

只要旗幟正確,一部分敵人也可以變朋友。

眾所周知,董仲舒是“公羊學”的傳人,嗯,這裏再科普一句,無論是公羊還是左氏、谷梁,都是《春秋》這本書的注解,相當於朱熹對四書進行的注解,意義是一樣的,目的都是為了用自己的學術理解,去掌握話語權,跟教皇解釋聖經差不多……原因就在於,《春秋》這本書寫的很簡練,俗稱微言大義,如果沒有注釋的話,普通人通讀下來,基本都是處於看不太懂的懵逼狀態,所以掌握了《春秋》這本最重要的書的解釋權,其實就掌握了經學的話語權。

而董仲舒就是要讓公羊學版本的春秋注釋,成為官方版本。

“所以,國師這是要行董仲舒之事?不,還要比董仲舒更勝一籌。”

年輕的曹端這時候也回過味來了。

董仲舒托古改制的本質,其實就是依托素王孔子的思想權威,事實上,在崇古之風盛行的漢代,確實需要推出一個古代權威人物,以為自己學說背書,所以董仲舒才選擇了孔子……董仲舒以《春秋公羊傳》裏哀公十四年的那句“撥亂世,反諸正,莫近於《春秋》”為思想綱領,首創新王改制之說,宣稱《春秋》是應天作新王之事,董仲舒正是打著孔子和《春秋》的旗號,進行政治活動、實現政治理想的。

而如今南孔家主就在這裏,這位世間一切美好德行的繼承者,行走著的孔子代言人,若是姜星火不好好利用,那才是舍近逐遠。

姜星火輕咳了一聲,方才道:“董仲舒是托古改制,孔子又何嘗不是呢?諸位觀《王制》,更近乎於周禮,還是更近乎於《春秋》?”

周禮這東西自不必說,懂的都懂,老木乃伊了。

而《王制》卻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東西,《王制》是六經之一的《禮記》裏面的一篇,如果光看內容的話,其實就是記錄古代的種種政治制度,也就是封國、職官、爵祿、祭祀、葬喪、刑罰、建立成邑、選撥官吏以及學校教育這些方面,看起來是不是沒什麽特別的?

但實際上,《禮記》在六經裏的地位非常之高,而《王制》更是禮記裏面最有分量的東西,孔子弄得,絕非是無用之功,這裏蘊藏了他奮鬥一生後,到了老年面對諸國亂象無能為力時,留給後世的寶藏。

其實在了解這些的時候,姜星火也總覺得,自己要是一切順利的話,在這一世死亡之前,應該也給後世留下幾本書……

咳咳,扯遠了,總之,《王制》的內容跟周禮是截然相反,乃至背道而馳的,這也成了經學裏面古文學派和今文學派之間的矛盾沖突之所在,是解不開的。

原因也很簡單,這都是孔子弄出來的。

一個孔子,弄出來了兩個背道而馳的思想,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