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磊落

早春的寒風打著旋兒,吹在太平街兩側剛萌發了一絲嫩芽綠意的楊柳上,枝條被吹得“簌簌”作響,偶爾還夾雜著幾聲貓頭鷹淒厲而又刺耳的鳴叫。

夜空也灰蒙蒙地,月亮躲在鉛色的雲層後,像是在壓抑著什麽似的。

在這個時代,此時大部分人已經安寢了,但仍有些街坊中挑著依稀的燈火,如果不是白玉獅子鎮守的朱門高檻,便準是家境殷實、小偷格外眷顧的人家了。

“郭兄,情況不太對啊。”

被洶湧而盲目的人流裹挾著,看著遠處愈發晝亮的燈火,柴車不安地拉著身邊郭琎的綢布衣袖說道。

天可憐見,總裁變法事務衙門還沒成立就被阻撓,兩個小吏又偏偏已經被詔獄調了出來,這時節郭琎和柴車二人就成了孤魂野怪般沒人管的存在。

郭琎一時惶急,卻也是欲哭無淚,這已經被浩蕩的人群裹挾到太平街了,再往南走,可就是皇城!

“今日只是回太學買些監本,如何攤上這種事?”

郭琎的抱怨聲被湮沒在此起彼伏的聲浪當中……

“鏟除奸賊姜星火!”

“我等要面見陛下!”

“國朝養士三十年,今日有死而已!”

數以千計的國子監監生們義憤填膺地喊著口號,亂糟糟地從各自所屬的區域沖向那座巍峨的皇城。

人群中,不乏有國子監的官員,試圖控制住混亂局勢。

然而,當一位國子監教授模樣的中年男子站出來時,他那瘦削的手臂揮舞著,卻根本無濟於事。

“都冷靜點!”

“你們要幹嘛?!”

這名國子監祭酒氣喘籲籲地指揮著身旁的幾個助教:“快!把他們往另一邊引,不要真的沖到了皇宮!”

他的命令並沒有生效,反而在人群中引發了一陣漣漪般的騷動,很多國子監的監生紛紛跳了出來,將這名教授團團圍住。

“王教授,您怎麽能這樣呢?”

一個名叫楚大恒的監生面露陰鷲,道。

“平日裏您教我們忠君效命,今日陛下身邊有奸佞,豈容其放肆誤國?”

聽了他的煽動,旁邊的監生亦是說道。

“王教授,請與我等一同叩闕,為民做主!”

“對!誅殺奸佞!”

王教授臉色漲紅,他想要解釋,想要勸阻眾人,可卻發現自己的嘴唇哆嗦著,完全說不出話來。

眼見國子監的監生們互相推搡起來,他心裏頓時升騰起了無限悲涼之感。

太祖高皇帝時,國子監法度森嚴,建文時風氣愈發敗壞,如今這些監生不知輕重,恐怕會重蹈趙麟故事……國子監前面當年掛著人頭的長竿,可還沒被拔掉呢。

“王教授。”混亂中,忽有一人抓著他的手,王教授擡頭一看,卻是昔日的學生郭琎。

“郭琎?你不是去錦衣衛當差了嗎?今日怎麽也來了?”

顧不得寒暄,郭琎急切地問道:“王教授可知今日為何忽然亂起來了?”

見其人一時猶疑,柴車在旁亦是按住這位王教授,勉力來問:“實不相瞞,我等在錦衣衛效命,王教授且說出來,若有線索,或可避今日之禍!”

王教授頓足喟嘆道:“一場誤會,被有心人煽動了!”

其人言語潦草,但兩人總算是弄明白了怎麽回事。

今日內閣按慣例,將要分發給朝廷各衙門的《邸報》送到國子監的印刷廠進行刻印,最醒目的地方,自然寫著皇帝交代給解縉的事情。

解縉的原版標題是“雨已有天理,存何哉?”,按照格物致知而求天理的說法,便是說雨已經有它的天理了,但是存在哪呢?怎麽理解呢?

但不知是負責雕印的工匠還是監生有意或無意為之……都無法探究了,總之,最後“已”被改成了“豈”。

一字之差,謬以千裏。

事情走漏出去,簡直就是糞堆上插杆秤——過糞!

看到的監生們都怒了,因為“雨豈有天理,存何哉?”的意思,就變成了雨有什麽天理呢?在哪呢?

稍加聯系,便將之前景清血誓的悲壯之事聯想起來,這是禍國奸臣想要從根子上否認雨沒有天理,為天怒人怨惹來江南無雨提前開脫啊!

於是,事情愈演愈烈,直至失控……雖然這跟朱元璋時期苛刻地對待監生,動輒充軍流放、罰充吏役、枷鐐終身、裊首示眾等是離不開幹系的。

但眼下事已至此,再去說這些,儼然沒有了意義。

皇宮已經近在眼前了。

……

“國師,真的行嗎?”壯著膽子跟來的宋禮不禁疑惑問道。

寬闊的太平街上,宮裏拉來的大車被橫著形成了路障,手持掃把笤帚的宦官們,看著遠處黑壓壓擠來的人群,饒是多半參加過靖難之役,可此時敵眾我寡,又不能動用兵器,委實讓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