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第一個開路的人

當袁珙看著姜星火吹了吹信紙上的墨漬,待幹了後遞給他時,袁珙竟是緊張地把手掌在麻衣上擦了擦才接過來。

袁珙拿著這封輕飄飄的信,卻總覺得,重逾泰山。

因為袁珙很清楚,如果說之前姜星火所講的那些東西,只是對百姓和國家會起到改變作用,那麽其實並沒有觸及到這個時代最重要的那部分力量——儒家。

或者說,理學。

而今天寫下的這封信完全不同。

這封信裏提到的內容,徹底否定了理學這棟大廈的根基上的一些東西,也就是人的精神性。

如果根基都是歪的都是空的,整座大廈,都有可能傾塌。

這也必然會招致理學衛道士們的瘋狂反撲。

而且更為可怕的是,若是別的普通文人,或許還怕這群衛道士。

天天被衛道士們罵“妖僧”的黑衣宰相道衍可不怕!

這封信一旦落到了道衍手裏,那麽將會給整個大明帶來何等的思維沖擊,就不得而知了。

畢竟,道衍這種人活著不為名不為財,為的就是證明自己的人生價值。

造反已經證明過自己的能力,那麽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裏,還有什麽比發動一場思維上的“造反”更能讓道衍覺得可以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呢?

當一個手裏有帝國的一小部分最高權力、名聲臭了不怕挨罵、年逾花甲不怕死的人,真的想做點什麽的時候,那麽他是一定能把大明的思維界攪得天翻地覆的。

風起於青萍之末。

大明的思維變革,從姜星火寫下這封信的第一個字開始,就已然不可阻擋地發生了。

且不提袁珙這邊心思百轉千回,剛剛寫完這封意外的信的姜星火,也是在獄卒的通知下,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

當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姜星火承認,他確實沒有想到。

一個滿面風塵的農家少女,拎著冬筍和敬亭山裏的山貨,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進入值房的時候,清瘦臉上對獄卒恭維出來的僵硬笑意還未徹底消散,發絲在陽光和浮塵中,顯現出有些營養不良的微黃。

“姜萱?你怎麽過來的?”

“我以為你已經……”

兩人同時開口,復又同時沉默。

“你先說吧。”

“你先說吧。”

姜星火幹脆用左手捂在了鼻唇之間蹭了蹭,示意對方先說話。

“從敬亭山裏出來搭的驢板車,後來坐的馬車到蕪湖,再便是順江東下在南京碼頭上了岸,走過來尋你。”少女的話語很簡練,顯然思維很清晰。

姜星火點了點頭,敬亭山到南京,陸路足足三百六十裏,眼下又不算是什麽和平年歲,一個半大的女娃子,路上沒被拐跑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了。

“為什麽要尋我?當初賣家產,你和嬸嬸的那一部分,我已經給你們留下了……鎮上有兩間鋪面,租賃出去吃喝不愁的。”

姜萱低頭答道:“不是那些……我娘腿腳不靈便,族裏又沒人願意來……”

姜星火幾乎刹那間便已恍然。

——這是來給他收屍的人。

人死了,總得落葉歸根。

可他姜星火在族裏是什麽人?頂撞族老,敗壞家產,青樓浪子一個,哪有人還願意走上幾百裏路,來給遠在南京城的他收屍?

一時之間,姜星火竟是有些鼻酸加上煩躁。

【該死,穿越者最忌諱產生羈絆】

只要從講課的絕對理性狀態脫離出來,姜星火在大部分的時間裏,跟正常人沒什麽兩樣。

正如姜星火剛剛在信裏所寫的那樣,每一個活生生現實的人,一定是生活在社會之中的人。

姜星火的這具身體,既不是孫悟空也不是墨菲特,壓根就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他也有自己與生俱來的人際關系和社會網絡。

否則為什麽是他被抓起來關詔獄誅十族?

還不是因為他那個倒黴老師是方孝孺的記名弟子。

當初覺得方孝孺是大儒,舔著臉去湊個師徒名分,現在好了,腦袋搬家了。

而作為資深穿越者,姜星火很清楚,各種感情,譬如親情、愛情、友情,對穿越者到底會帶來多少困擾。

當穿越者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什麽都帶不走。

而所有的情感,注定會成為遺憾,成為意難平。

既然姜星火的最終目的是回到現代社會永生,與真正的父母相聚,那他在穿越過程中,就不應該產生過深得情感,否則這份執念,將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淡薄。

【該死!!!】

姜星火忽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

無數畫面像是播放電影一樣在腦海裏閃回。

最終定格在了兩幅畫面。

……

“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