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殉葬事

朱祁鈺聽到‘殉葬’兩字,神色也不由凝重了起來。

這是與他也息息相關的事兒。

因開國至今,不只有幾朝天子駕崩,宮中嬪妃殉葬,而是——連王府宗親都不能免。

在朱祁鈺聽來,皇帝的聲音不辨喜怒,並無什麽好厭“你與我說一說,正統年間各王府殉葬事。”

“是。”

姜離特意問朱祁鈺這件事,並不是為難他,倒算是某種程度的術業有專攻。

朱祁鈺身上是有宗人府差事的:大明設宗人府,以掌皇家玉牒,所有宗親的生老病死,婚嫁謚葬都歸宗人府管。而從太祖時,就有各位親王擔任宗人府官職的舊例。

比如朱棣就做過太祖年間的宗人府右宗正。

朱祁鈺作為皇帝的親弟,也是如今宗人府的管理者之一。

聽皇帝問起宗親府上殉葬的舊例,朱祁鈺整理下了思緒,從他印象最深,最惋惜的一樁開始說起——

幾年前,周憲王朱有燉於蕃地開封府過世,消息傳到京城後,宗人府上稟一事:周憲王生前曾於禦前呈請‘他一世無子,死後不想讓闔府妃嬪從葬,家中還有父母的妃嬪可以歸家’。如今憲王過世,請皇帝定奪,是遵照祖制而行,還是按照周憲王生前的心意?*

朱祁鈺垂眸,神色黯然:“當時皇兄有旨,按周憲王之意行。只可惜……”

只可惜聖旨到達開封的時候,周憲王的庶出弟弟朱有爝已經繼承了王位,並且早已將王妃鞏氏,以及其余六位夫人,全部按照祖制從葬殉死。

人死不能復生,朝廷便只給了謚號追封。

兩人是坐在窗旁說話,陽光映進來,朱祁鈺的眼睫垂下一片沉重的陰影。

這當真是值得惋惜之事,或許憲王生前也曾在府內透露過此事,安慰過女眷。

她們原以為,能夠平安度日終老,甚至可以回家,然而……

朱祁鈺說過最惋惜的這一樁後,又一一歷數起了旁的殉葬事。有的時日舊了,他也不能全部記清,亦或是各府本就呈報的模糊,還要命人去宗人府取來卷宗核驗。

*

兩人說了良久。

久到興安甚至進門請旨,是否要備郕王殿下的午膳。

朱祁鈺這才驚覺,自己待了大半晌午,隨即又頭疼起來:孫太後那邊還等他復命,而他又在乾清宮呆了這麽久。等下要是就回太後一句‘陛下說不行了’,太後會不會氣暈過去?

姜離擺手:“你不必去回,這件事朕自己去說。”

朱祁鈺大大松了一口氣。

兩人的話題轉回殉葬,朱祁鈺望著他道:“皇兄,今日既然說到這兒,臣弟也請旨如憲王當年所言:來日府中嬪妃不必從死,年少有家者放歸。”

聽他這麽說,姜離倒是忽然想起,在書上沒看到景泰帝生前對後宮的安排,但奪門之變後的朱祁鎮替他安排過了:“(景泰)死後以親王葬,謚曰戾。妃嬪唐氏等賜帛自盡以殉葬。”[1]

“皇兄?”見皇帝遲遲未開口,朱祁鈺不免喚了一聲。

他沒覺得皇上會不答應,周憲王的例子在前嘛。只要現在得個允準,他就去宗人府記一筆。

姜離的手指虛虛滑過面前一卷卷文書,搖頭:“不必。”

朱祁鈺:?

姜離非要聽朱祁鈺將整個正統朝的妃嬪殉葬史說一遍,並不是無的放矢。

她自己就能從宗人府調閱妃嬪殉葬的記錄,但她還是聽朱祁鈺說了半日。

她需要從朱祁鈺的描述裏,確定朱祁鈺的態度——對殉贊事,他是沉痛惋惜,還是莫不關己,甚至是推崇備至。

姜離慎重地觀察著。

朱祁鈺對殉葬事的想法,不僅僅關系著她此次廢除殉葬之事的做法,更關系著……她對自己的大明昏君生涯規劃最重要的選擇,沒有之一。

如今,她得到了答案。

“今兒是四月三十日。明日就是初一的朔朝。”

“小鈺,明日,就在朝上,上道奏疏吧。”

由郕王上奏,而不是聖旨直接壓派——

她也想看看,朝臣們會有什麽反應。

*

興安原本只是進來給郕王備膳的,誰料在退出去之前,被皇帝叫住:“你親眼見過妃嬪殉葬。”

流金一般的夏日,興安卻忽然覺得殿內空氣一滯。

自然,他是永樂年間入宮,已經見過了三朝行事。

皇城中殿宇深深,總有陽光照不到之處。興安驟然聽到這個發問,像是有蒙塵的粘膩蛛網撲面而來,纏繞著他也完全不想回憶的舊事。

皇帝側頭盯著他:“興安,你怎麽看?”

興安當場就跪了:陛下是不是看我不順眼想我去死?祖宗留下的規制,我一個內宦能怎麽看?

於是他只能一板一眼,條件反射回答道:“諸位先娘娘,身受天恩浩蕩,錦衣玉食榮養宮中。故而天子龍馭賓天,諸位娘娘守義節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