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於謙

天色自黯藍中透出些縷晨曦。

大明的早朝,自太祖朱元璋起便是‘未日出而臨朝視百官’。

做皇帝的都得雞鳴而起,天不亮就收拾著去上朝。何況是大臣們,更是得披星戴月,黑燈瞎火就往紫禁城趕。

故而不上早朝的日子,晨起的時間要寬裕的多,朝臣們的步履也就多了幾分不緊不慢,與同僚相遇後,還有閑暇停下來寒暄兩句。

看起來,這似乎是京城裏最尋常的一天。

除了——

“陛下召見我?”

“皇爺召見於謙?”

以上兩句話,分別出自於謙與王振兩人之口,卻帶著差不離的疑惑。

*

天色已然晶亮。

兵部衙門內,於謙接了即刻面聖的宣召,自有些訝然。

聽聞皇上病了已有三日,不但龍體染恙罷了上朝,更是誰也不肯見。

如今怎麽忽的獨獨宣召自己?

雖說他如今官至兵部左侍郎(相當於國防部二把手),官位是不低,但他上頭還有兵部尚書等朝廷重臣,再者,還有內閣幾位大臣更是天子近臣。

皇帝若真有要緊事,病中急召臣子商議按說也輪不到他——皇帝對他應當真的不熟悉。

畢竟,於謙是去年才調回京城的。

在此之前,他外放了十九年,歷任江西,陜西、山西、河南等地方官。

也就是說,當今皇帝還是六歲儲君的時候,他就被外放出去做官了。

當然,彼時他的外放,是先帝宣德皇帝朱瞻基器重他,特意超拔為兵部右侍郎,這才外放他出去巡撫河南、山西等地。

當時於謙才不過而立之年,已然是三品要員一方巡撫,眼見的前程大好。

可惜好景不長,宣德皇帝三年後病逝,大明換了天。

太子朱祁鎮繼位,年號正統。

正統前幾年,皇帝年幼不親政,太皇太後張氏和內閣三楊都是明白人,於謙過的還不錯。

然而等太皇太後與老臣都過世,朱祁鎮親政後,就變成了司禮監宦官王振把持朝堂。

於謙的境遇便每況愈下。

他天生性剛直,自不會討好逢迎王振,於是不但官職從兵部侍郎一路降到大理寺少卿(好在依舊被外放巡撫),甚至有一年他回京述職,還叫巴結王振的通政使李錫阿彈劾誣告。

被下獄不算,還‘依法判決’了個死刑。

於謙被關在獄中三月,等著秋後處斬。

多虧於謙官聲實在好,朝臣多有為之鳴冤,又有其時任巡撫的山西吏、民聽聞於大人要被處死,紛紛伏闕上書。王振不得不顧忌事情鬧大了,物議沸然惹得皇帝太後不快,這才放了於謙。

否則……於謙當年就無了。

按投胎轉世算的話,現在只怕都是會打醬油的年紀了。

而王振之前咬死罪名,給於謙判了個死罪,等到迫於壓力放人,還找了個蹩腳借口,對外宣稱:啊,犯錯誤的不是你這個於謙,是個名字差不多的官員。

搞錯了搞錯了。

這才算勉強尷尬抹過去。

於謙得以回到山西繼續做官。

直到去歲,朝中多事,兵部又有了缺,於謙才歸京,時隔數年再任兵部侍郎。

今歲,年五十一。

對此,姜離昨夜還對6688發表感慨:說不得世上真有氣運這回事,彼時大明還是國運不該絕。這不,正統十三年,於謙剛剛調任回京城,正統十四年,朱祁鎮就去瓦剌留學了。

於謙若是當時不在京城,或許南明能提前二百年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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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

疑惑歸疑惑,然於謙為人行事向來是問心無愧,故而對著堂內銅鏡整了整衣冠,便坦坦蕩蕩預備去面聖。

倒是於謙友人兼同僚,一直在京中為官的兵部郎中齊汪,對這些年王振的只手遮天體會至深。

別的不說,只一件事就足以證明王振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了——

大明開國初,太祖皇帝朱元璋想到從前漢唐宦官幹政的弊端,就特立了一塊鐵碑,上面鑄了老朱本人親手寫下的八個大字:“內臣不得幹預政事”,就立在宮門處。

這塊開國皇帝的鐵碑金言,□□政的王振見到,自然不免覺得紮眼。

起初也常有大臣拿這塊牌子進諫皇帝遵祖制。

王振不滿:怎麽?這是擱這兒點我呢?

於是,他把鐵碑拿走,處理掉了。

沒錯,一個宦官,把開國皇帝特立的三尺鐵碑,就這麽自說自話拿走且銷毀了。

皇帝卻不聞不問一笑置之。

這件事直接給朝臣們幹沉默了。

還說啥?還有什麽說話的必要?

難道你做臣子說的話能比太祖爺真言管用?

沒見太祖爺親筆的鐵碑都讓人挖走了?那官員們再硬剛下去,被挖走的估計就是自家的祖墳了。

思及這些年在京中所見王振諸事,齊汪不得不為於謙懸心,在好友出門前扯了袍袖與他低聲耳語道:“廷益,你從前便得罪過王公公,此番陛下驟然宣召,只怕是他趁著陛下病中心緒不佳,告了你的刁狀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