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青稞餅

那個時候李慕淵已經上山有些時日了,已經被薩摩帶著見過了山神,舉行過了儀式,正式成為查幹族的一員。查幹族的全體成員都圍坐在一起,中央是燃燒著的饕餮金焰。在它的照耀之下,父親唱著禱詞,將紅泥一點一點地抹上李慕淵的臉:“若你狩獵,有山神護佑著你,若你行路,兄弟將與你同行。”

它將烏爾嘉重新帶回了一年多以前,李慕淵被棕熊拖走的那個晚上。

李慕淵的樣子有些愣愣的,塗了滿臉的泥之後,他看起來不再那麽冷冰冰的了。

金鈴的聲音仍在繼續,時而遙遠,時而卻猶如近在耳畔。鈴聲中,不斷墜落的雪花忽然靜止了,緊接著開始升向天空。月亮移動,讓位於從西邊升起的太陽。溪水從河流中升起,回到山頂,又重新化為雨絲,升向雲層。

兄弟?烏爾嘉聽見他喃喃。

更多的狼朝李慕淵聚了過來。他們姿態僵硬,撕咬的動作卻有條不紊。

然而他還是沒有能夠和烏爾嘉分享一塊青稞餅。這次強烈反對的人換成了烏爾嘉。

哢嗒一聲。李慕淵的聲音忽然消失了。他仍然望著烏爾嘉的方向,可眼中的光一點點地熄滅下去。

莫名其妙多出來個人類“哥哥”,分去了母親的注意力倒也罷了,連父親也將隨身的匕首送給了他——那是用父親脫落的犬齒制成的,按照查幹族的傳統,烏爾嘉才該是它的繼承者。

“你再成不了薩摩,他們便只能永遠如此——”

嫉妒沖昏了烏爾嘉的頭腦,第二天他就拖著李慕淵去了荒野“打獵”,滿心打算著如何扔掉這個從天而降的禍害,結果卻犯了蠢,連同自己一起迷了路。

匕首仍插在白狼的脖子上,卻沒有一絲血流出來。李慕淵一手下垂,已經不能動彈,另一手抓著白狼的牙齒,還在奮力地想要掙脫出來。

之後烏爾嘉想了很久,卻始終想不通為何棕熊沖上來的時候,自己看到的卻是李慕淵堅定不移的背影。

“你父親……被北狄人捉去的查幹族人,全都被大薩滿做成了靈寵,傀儡一般,只聽金鈴號令……”

明明最討厭自己,總是嫌自己蠢的人就是他,不是嗎?我也,我也,最恨他了。恨不得他死掉,最好他現在就死掉

拯救他的是一柄尖利的匕首,它破空而至,擦著烏爾嘉的頭皮,刺入了白狼的脖頸。緊接著烏爾嘉便被人撞了出去,在雪地裏翻滾了好幾圈,才哀叫著停住了。他爬起來,發現被白狼銜在口中的人,換成了李慕淵。

當時他追了出去,卻只發現了李慕淵的血跡,剩下的只有茫茫黑夜——跟現在一樣,他將嘴插進了雪堆裏,一邊嗚咽著,一邊流著眼淚。

整整一年,他獨自在山林中徘徊,朝著月亮發出孤獨的呼喚,卻再無回應。那樣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甚至當那領頭的白狼一語不發,只朝他張開大口,利齒陷入了他頸項上的皮肉,眼看就要撕開他的咽喉,他也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隨時準備倒地求饒。

在烏爾嘉的一生中,從未有一刻如此痛恨過自己的軟弱。

可他沒有停下來。

如果他能再有力量一些就好了,如果他能再聰明一點,能及時地發現父親和其他族人行走時的不對勁,如果他能嗅出來,空氣中並沒有他熟悉的氣息。

“蠢貨!等一下!”李慕淵在他身後發出了警告。

更多的風朝這匹嗚咽著的灰狼湧了過來。這是來自那奴山各個角落的風。這一次他終於聽清了風中夾雜著的細語。那是個前所未有的溫柔的女子聲音,和阿娘如此相似,卻又不完全一樣。

“父親……”烏爾嘉忘情地搖起了尾巴,朝白狼沖了過去,他甚至擡起了兩只前爪,想要象之前那樣,和父親嬉戲。

為何你在哭泣,我的孩子?

查幹族的薩摩大人,那頭威風凜凜的白狼率先顯露出了身影。他比烏爾嘉足足大上了一圈,長毛上落滿雪花,一只眼睛上橫貫著一道傷痕。在他身後的是查幹族其余的族民,烏爾嘉熟悉他們中的每一個,能喚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一瞬間,他曾以為永遠失去之物,竟然重新回到了眼前。

那是,那奴山的山神的聲音。

“父親!”烏爾嘉欣喜地喊。

也是最初那匹母狼的聲音。數百年來,她仍在看顧著山林和她的子孫,她的魂魄,和死去的所有查幹族人的魂魄匯聚在一起,至今仍在那奴山的上空巡遊。

雪地的反光中,他們步態略顯僵硬,看起來就像是活動的雕塑,如此熟悉的輪廓

“母親!”烏爾嘉向她祈禱,幾乎用盡了畢生的虔誠,“請賜予我力量,讓我可以看顧我的族群。請讓我無比強大,足以守護我重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