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藺岐不是沒和鬼打過交道。

比起妖祟,鬼魅的情緒狀態太過失衡。他猶記得曾經遇見過好些鬼魅,都是前一瞬還和常人無異,轉瞬就陷入狂態,妄圖以焚毀魂魄的方式牽連他一同送死。

也是因為碰上的次數太多,他對鬼魅尤為謹慎。

況且還是個不知來歷的鬼魄。

“奚姑娘,”藺岐問道,“擦過草藥後,手上的契印可還會灼痛?”

奚昭拍拍月問星的背。

後者會意,慢慢騰騰地坐起,半邊身子又隱在了昏暗中。

“有些,不過好多了。”奚昭說,“先開始像火燒一樣,疼得不行。現在就和擦了辣椒差不多,燒著疼,但不至於那麽難受。”

藺岐頷首:“兩刻後要檢查一番,再換藥。如此,要不了多久傷痛就能徹底緩解。”

在喝下姜湯的時候,奚昭就知曉這回怕是要受不小的罪,心裏早有準備。而眼下她更擔心另一事:“那……既然喝了這湯,契印是不是就沒用了?”

藺岐沉默片刻,最終應是,又道:“短時間內不宜定契,等氣脈平和了再作考量。不過昨日下午那次未受影響,印記仍舊有效。”

顧慮到月問星在旁,他有意說得模糊。

而月問星也的確聽得半懂不懂。

有好幾次她都想插一句話,可連他們在說什麽都不知曉,根本無從開口。

這倒在其次。

方才聽他倆說話,她明顯察覺到奚昭在藺岐面前更為放松。雖不是時時都笑,可神情言行都要松泛許多。

而面對她時,她卻總是緊繃著。偶爾碰著她,也會感受到她的僵硬。

越想,月問星的心底就越發不是滋味。

她張開嘴,下意識想要叫奚昭一聲。

可還沒出聲兒,余光就瞥見自己的袖口顏色在變淡。

或說得更準確些,是她在逐漸變得透明。

一絲懼意從心底抽出,化為鋪天大網將她緊緊包裹住。

頭腦眩暈之際,奚昭忽看向她。

“問星,你要走了嗎?”

月問星一怔。

她的身軀本就是半透明的狀態,消失時更不易察覺。

不想竟會被發現。

好半晌,她才訥訥應道:“嗯。”

奚昭想了想:“要是這場雨不停,那明日裏還能見。不下雨倒也沒事,後天就是月圓夜,晚上照常能見面——下回你還來嗎?”

這話問得月問星猝不及防,直到身影變淡,淡到僅能看見淺淺的一層影了,她才慌張開口:“來!來的!奚昭,奚昭……”

最後一點尾音落下,她徹底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她看見四周有黑影拔地而起,像籠子一般將她罩起來。

黑影快速聚合,最後在頂端合攏,將她的視線徹底擋住。

入目皆黑。

隨後被剝奪的是聽覺。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中,她什麽都聽不見了——連同她自己的聲音。

但最為折磨人的並非是無邊無際的黑。

很快,她就感覺有水一樣的東西從四周灌來。奔湧進她的耳朵、口鼻,甚至是眼睛。

鬼魂沒有呼吸,可溺在這“水”裏,她卻生出種窒息感。

像是被人堵住喉嚨,嗆得她想要咳嗽、掙紮,胸腔快要炸裂。但只要一張嘴,就有更多的水湧進,擠漲著她的肺腑。

不多時,她的意識逐漸混沌,身體無意識地痙攣著。

陷入昏厥的前一瞬,“水”像是海潮般倏然退去。

窒息感瞬間消失。

她大張開口平緩著劇烈的呼吸。

但痛苦尚未平緩,“水”又湧了上來,將她拖入窒死的囹圄中。

循環往復,不知終日。

掙揣中,她望著黑漆漆的前方。

她討厭水。

流淌的河也好,波光粼粼的湖也好。

雨也好,葉尖落下的露珠也好。

冰冷。

不見底。

將她溺斃的水。

本該是深惡痛絕的。

但眼下,她的心底最深處竟鉆出一絲微弱的希冀。

希望烏雲蔽日。

希望明夜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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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月問星消失不見,藺岐主動提起這事:“你先前怕她,現在看著卻與她交好。”

奚昭說:“她既不是惡鬼,性子也合得來。就算是平常遇見,也會玩在一塊兒的。”

月問星和她以前遇見過的朋友都不一樣。雖然不算外向,脾性卻好,偶爾逗一逗她也好玩得很。

藺岐自知不能幹涉太多,但想到那鬼的陰冷面容,到底還是提醒了一句。

“雖非惡鬼,但鬼魄非人非妖,不可輕易托付信任。”他稍頓,“或是憐意。”

奚昭點頭,又從裹成粽子皮的被褥裏抽出胳膊。

“小道長先前說要檢查傷勢,到時辰了嗎?”

“不急。”藺岐道。

待她收回手後,他的視線落在她臉上。

那眉眼間的明艷被病色磨損大半,比平日憔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