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落定(十一)(第2/3頁)
步入中年之後,秦放鶴的聲音越加低沉,飽滿厚重,此時語調不曾擡高,語氣不曾加急,但說出來的話,卻重若千鈞:
“你忠於誰?”
當然是陛下!
冉壹差點脫口而出,但話到嘴邊,卻又覺得不對。
不對,若我忠於陛下,那先生呢?
他曾忠於先帝,如今新帝登基……
忠於朝廷?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換了,朝廷自然也就不是原來的朝廷。
先生是在教導我,不要愚忠?
應該是不錯的。
那麽,我該忠於誰?
啊,忠於這個國家。
秦放鶴笑了,循循善誘,“何為國,何為家?”
拜師三四載,今天的這場對話,才算真正意義上的觸及核心。
冉壹繼續思考。
國,自然是清楚的。
那麽家呢?
生我者父母,育我處為家。
家,又有大小之分,小家便是父母親人,大家呢?
昔日我外出趕考,鄉試時奔赴省城,便覺得小家所在的州縣為家;後來赴會試,又覺小家所在省府為家……
當下大祿興旺,諸國來賀,坊間市井多有番人聚居,聽他們說,回國便是回家。
所以不同的處境下,家的意義截然不同,往小了看,有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往大了看,一國便是一家。
如此說來,它們也如士農工商一般,並非一成不變的。
“又是什麽構成了國和家?”秦放鶴繼續問。
冉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時四處求學的那段時光,面對無數未知,因茫然而滋生出濃烈的求知欲。
親人構成小家,小家構成大家,所以……
“是人。”
他喃喃道。
是百姓,看似最平平無奇,最可有可無的蕓蕓眾生。
霎那間,冉壹的腦海中卷起風暴,一撇一捺寫就“人”,如此簡單淺顯。緊接著,無數個“人”自四面八方而來,自最高遠的天空、最幽深的地下而來,瞬間集結,不斷堆壘,先是“家”,然後是“國”……
“……陛下施以仁政,乃有百姓安居樂業。”看著下面坐的幾位皇子,秦放鶴如此講道,“諸位口中所食之糧、身上所穿之衣,皆出自百姓。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內閣六人輪流為諸位皇子授業,在此之前,內閣還專門開了個小會,主題就是授課內容。
所有人的時間都很寶貴,所以一定要講究高效,而高效的前提就是避免重復。
大家都把自己的專長列出來,相互綜合參考之後,確定了大方向。
秦放鶴作為首輔,偏重“打地基”,簡而言之,要學做皇帝,先學做人。
對古代統治者而言,最簡單的就是高高在上和殘暴,根本不用教,所以他的中心主旨就是“仁”和“德”。
大部分皇子接受良好,但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也不乏刺兒頭。
“先生!”二皇子聽了半日,頗為不贊同道,“自古君臣有別,官民有別,這難道不是他們應該做的嗎?”
怎麽聽先生的意思,是要讓那些百姓騎到我們頭上來?
此言一出,課堂內有片刻躁動,有的皇子下意識看向秦放鶴,似有不安,有的則微微頷首,顯然對自家兄弟的言論深以為然。
秦放鶴不動聲色觀察者所有人的反應,各自對號入座。
很好,你,你,還有你,永遠也不要妄想染指那個位置。
老話說得好,三歲看老,本性難移,在座眾人何止三歲?三觀已然定型,扭不過來了。
不知內情的世人很容易便會被秦放鶴的微笑面具迷惑,以為他性情和善,其實,恰恰相反。
如果允許,在個別領域,秦放鶴其實是最沒有耐性的。
人生太短,他的時間太少,也沒有什麽特殊情結來專門感化壞坯子。
能學就學,學不好趕緊滾蛋出局。
好在盛和帝比較能生,迄今為止,三歲以上的健康皇子就有足足七位。
這很好。
畢竟就算下一代的皇帝只能充當吉祥物,他也不希望推一個蠢貨上台……
才回內閣,裏面正在交談的幾人便迎上來,“閣老。”
“什麽事?”秦放鶴裹著一身寒氣進來,見狀摘了帽子問道。
外頭冷得厲害,宮中又不能隨意跑動,只能慢悠悠走,這會兒露在外面的面皮都凍僵了。
室內溫暖如春,幹燥的熱氣撲面而來,癢癢的。
早有內侍接了他的帽子,小心撣去塵土,放到一旁的帽架上。又有人準備好熱水、香胰子和手巾,並潤膚的香脂,秦放鶴自己挽起袖子,過去洗手。
趙沛才要開口,卻又盯著他的臉瞅了一會兒,瞧著好像多了幾分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