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家宴(三)
這麽簡單直接的麽?秦放鶴往下壓棋子的動作都有一瞬間停頓。
他在想怎麽回答。
喜歡做官嗎?
那可太喜歡了。
但凡參加科舉的,哪怕嘴上說得再如何淡泊名利、超然物外,可若真剖開胸膛掏出心來看一看,上面都明晃晃刻著兩個大字:
做官!
不想做官別考試啊,自己找個深山老林隨便一窩就讀書去吧,讀到海枯石爛也沒人管。
可能直接這麽回答嗎?
不能。
他還年輕,這麽點兒的少年人就急著往上爬,難免顯得俗不可耐,拜師都像利用:拿我們做墊腳石麽?
可若說不想……那你幹嘛來了?
秦放鶴心中迅速轉了幾個念頭,順勢將棋子落下去,“喜歡。”
董春終於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似隨意丟下一枚棋子,“哦?說說緣由。”
敢在他跟前直白地說出喜歡的,還真沒幾個。
大多來了便會滿口仁義道德,什麽報效朝廷,都是放屁,你散盡家財也算為國解憂,怎麽不去?
一問一答之間,秦放鶴爭取到了寶貴的幾秒鐘,一邊看著董春輕而易舉吃掉自己一大片棋子,一邊想下一步該落在哪兒,一邊疾速斟酌言辭。
實話麽,是一定要說的,這也算投名狀。
可該怎麽說,就是一門藝術了。
有時候秦放鶴也很討厭這所謂的藝術,沉悶迂腐,拐彎抹角打太極,充滿了千百年來積澱的腐朽氣息,有時候折騰半天都說不到點子上……
但沒法子。
人生就像一場遊戲,就要按照遊戲規則來,除非你的實力足夠顛覆乾坤,足以改變一切。
可話說回來,改變了一切之後,再入場的玩家,不照樣要按照你制定的規則來嗎?
這是個死循環。
旁邊以汪扶風為首的眾人都下意識屏息凝神,想聽聽這個泥潭裏爬出來的小子能說出什麽花兒來。
尤其是董蒼,既想看秦放鶴出醜,卻又唯恐他太蠢,傳出去墮了父親的名聲……
畢竟即便逐出師門,也算不得什麽光彩事。
“官字兩個口,”秦放鶴的聲音不徐不疾,音調不高不低,聽上去就很舒服,“上反哺朝廷,下撫育百姓,此乃讀書人的本分……”
別說董蒼了,就連莊隱和董蕓都有些失望。
就這?
這些漂亮話誰不會說?
董蒼更直接嗤了聲。
莊隱下意識看了汪扶風一眼,卻見對方竟不知什麽時候閉了眼。
莊隱:“……”
怎麽個意思?眼不見心不煩,還是幹脆兩眼一閉等死了?
等說完一篇爛俗的“告白”,秦放鶴第一次主動擡頭,望著董春靦腆一笑,“這樣的話,您老是不是聽得都膩了?”
眾人:“……”
董春的眼底終於泛起一點不一樣的興趣,呵呵幾聲,辨不出喜怒,“你的膽子很大。”
心境也很穩,自始至終,聲音都沒有抖一下。
他幾乎已經忘了上次有人在自己跟前放肆,是什麽時候了。
“老實講,”與領導對話的要點就是半真半假,該坦誠的時候坦誠,“您老的問題學生方才沒想好,原本也打算那麽說,但想來您老閱人無數,學生這點小伎倆擺出來,豈能蒙混過關?也只是賣蠢罷了。”
真誠永遠是必殺技,第一步,大大方方承認自己跟對方有天大的差距,完全不敢耍心眼兒。
但……該耍還是得耍,因為沒有上位者喜歡蠢貨。
董春擡手把指尖的棋子丟回去,反手端起茶來,先用蓋子輕輕刮了刮沒什麽可刮的茶湯,這才從蓋碗上方瞥了秦放鶴一眼,“大年初一,買賣也該開張,賣些與老夫瞧瞧。”
茶水大約有七分燙,稀薄的白色水汽裊裊升起,將董春的一雙眼睛依稀擋住,但秦放鶴仍能感受到那目光的分量。
“是。”
得救了,終於可以不用下了!
他也順勢放下棋子,不去看被殺得丟盔棄甲的棋盤,專心應對起來。
“學生自幼父母雙亡,家裏窮得很,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東家湊的鞋,西家縫的襖……但村裏人的日子也不好過,田地不肥,每年收的糧食都不夠吃,家家戶戶都要去城裏以新換舊。陳糧不好吃,但好在同樣的價錢能買更多,再弄點瓜菜,拼拼湊湊,就不用挨餓了……”
莫說自小錦衣玉食的董蕓姐弟倆,便是汪扶風師徒三人也覺得有些陌生。
真能那麽窮麽?
或許偶有天災人禍時,確實有災民流離失所,饑民四處乞討,但風調雨順時也這般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