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炭火煨芋頭

白家書肆。

孫先生低頭看看手中書稿,再擡頭看看眼前的少年,神色扭曲。

還真就是窮得坦坦蕩蕩啊!

就沒見過用草紙交稿的!

他,他們甚至連筆墨都沒舍得使,直接用削尖了的炭條在上面書寫,才剛自己不小心按到字,手指肚都黑了!

難為力道拿捏得當,竟沒劃破草紙。

當事人秦放鶴的表現堪稱從容,左臉寫著“窮”,右臉寫著“困”。如果可以,他甚至不介意直接在腦門上拉個橫幅,上書“沒錢”二字。

秦山也覺得沒毛病。

實際上,他正沉醉在話本內容中無法自拔,放空的兩眼中透出清澈的愚蠢。

鶴哥兒真能幹啊,狗日的,寫出來的話本好看死了,比他早年聽說書人講的更有趣!

半大少年暫時對狗血愛情故事沒啥感覺,行走江湖對他的吸引力大得多了。

聽秦放鶴念完《降妖江湖》的當天他就下定決心,長大後就要當個俠客,降妖伏魔!

可萬一我也是妖怪咋辦?唉!愁人!

如此劇烈的沖突,足足擾得十二歲少年接連兩宿睡不著覺。他第一次對莫須有的未來隱患擔憂,半夜翻來覆去在炕上烙餅,甚至一度跑到院子裏嘿嘿哈哈,煩得秀蘭嬸子半夜抄起燒火棍往他腚上抽。

“娘,你說實話,我是不是你撿的,其實是妖怪生的?”他一邊捂著屁股跑,一邊發問,語氣中明晃晃透著期待。

秀蘭嬸子:“……”

她冷笑一聲,擼起袖子打得更猛,“是,當初老娘就不該把你從糞坑裏撿回來!”

“然後呢?然後呢?”

挨了打的秦山並不介意自己被攆出家門,他迫切地想要知道以後的事,可秦放鶴說自己也沒想好。

秦山有點失望,但更多的還是期待。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多了幾分色彩,原本熟悉而乏味的一切都充滿了未知的刺激,好像一睜眼,前方就有某種色彩斑斕的物件遠遠沖自己招手,引得他不斷往前跑,往前跑。

而現在,這種期待和未知的刺激,成功轉嫁到孫先生身上。

炭條寫的字有點小,他不得不坐在門口,迎著光,眯著眼睛,努力分辨內容。

開頭,哼,才子佳人,沒什麽稀奇的。

嗯?兩人竟是自小分別的兄妹?!

嘶!孫先生猛地瞪圓眼睛。

哦,太刺激了!

秦放鶴挑了挑眉,哦吼。

古代話本確實很刺激,但它們的刺激更多體現在性上,簡單來說,就是拋開倫理道德,依靠簡單粗暴,不加掩飾的赤裸裸的感官描述來吸引讀者。

但狗血不同,那是一種更深層次的,來自精神層面的勾引和誘惑,身處道德之內,卻又在邊緣反復試探,令人心癢難耐欲罷不能。

孫先生不禁開始著急。

這都是親兄妹了,後面怎麽處?坊間倒也不是沒有類似的話本,咳咳,但看到這裏,他已隱約覺得這位笑長生先生並非常人,大約不會那麽寫吧?

孫先生習慣性摸過大茶壺來灌了口,然後將食指在濕潤的嘴皮上沾了沾,小心翼翼掀開下一頁,復又眯著眼睛探著脖子讀起來。

唔,原來哥哥是抱養的!

這就對了嘛,童養夫!我懂!

孫先生了然得砸吧下嘴兒,很有點成竹在胸的得意。

不過若只是這樣,倒也算不得一等,來來來,我看看下面的……

什麽?佳人吐血了?!

才見峰回路轉,卻又逢佳人抱恙,著實叫內心深處自詡才子的男人們揪心,孫先生幾乎從大圈椅裏面彈了起來,忙不叠去翻下一頁。

嗯?

嗯嗯?!

這就沒了?!

他不敢相信地瞪大雙眼,猛地擡頭,直勾勾去看秦放鶴。

秦放鶴微笑,頷首,“家中長輩未寫完。”

孫先生:“……”

人言否?

他瞅了秦放鶴一會兒,倒沒怎麽起疑是這小子代筆。

一來這兩份手稿字跡截然不同,風格迥異,斷然不是一人所為;

二來麽,這兩個本子看似輕描淡寫,其中卻蘊含頗多道理,更兼見多識廣,非有閱歷者不能為。

兩位先生如此大才,之前卻未曾嶄露頭角,著實埋沒了。

短暫的安靜過後,孫先生忽嘿嘿笑起來,一拍腦門,短胖的臉上頭一次顯出和氣,“果然是我年紀大了,許多事都記不得……”

說著,就轉身往後頭去。

秦山湊到秦放鶴耳邊,低聲嘀咕,“胡說八道,我爹看著比他大一輪呢,我啥時候尿炕都記得清清楚楚。”

秦放鶴忍笑,“生意人的嘴,騙人的鬼,聽聽就算。”

這話說得有趣,秦山也跟著嘿嘿發笑。

說笑間,孫先生抱著一大包東西去而復返,行至秦放鶴跟前打開來看,卻是些筆墨紙硯。

都是兩刀玉版紙,一支兔毫筆,一條長墨,如此攢了一模一樣的兩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