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神啟之一

郁飛塵把安菲的身體平放在床中央。

安菲睡著了, 他靜靜地閉著眼,呼吸均勻綿長。

火焰,燭光, 壁畫, 彩繪玻璃柔和而多色的折射光, 它們寂靜地交匯、融合,似乎在環繞著他依然黯淡殘破的本源。它的一半已經幾近於無, 可是在核心深處,似乎新生出一點熒熒的輝光。

郁飛塵伸手為安菲扣上長袍最上端的紐扣,按照其上的飾樣將它擺正, 再將長發整理得完美。

他好像做過許多次這種事, 也總是想要去做。

除了有些時候, 他總是會讓自己的神是一切意義中最完滿。

做完這些, 他看著安菲的面龐。

——神明的本質是什麽?有時淡漠,有時悲憫,愛與美的幻影裏, 總是纏繞著罪與罰。

世間一切事物後都有神的影子。祂亦有很多面孔,但唯獨與祂自己本身無關,因為祂愛眾人而非自己。

郁飛塵明白這件事。大多數時候, 他也對這件事習以為常。

但是,另一些時候, 他覺得本不該是這樣。

神要經歷怎樣的變化才能成為人?人要做到什麽地步才能成為真的神?這兩者都沒有答案。因為真正的神與真正的人,是完全不相關的兩種存在。

但是安菲來到世上。

還未明白什麽是真的人, 他就又要去拿起神的權柄。

可是神的力量, 來源於祂虛無、恐怖、永恒的本質。

而仁慈、愛憐、悲憫又只是人心中的幻象。

用愛與憐憫塑成了自己的人身, 再用人本身偏執孱弱的意念去拿起神屬於萬古虛空的力量。

然後, 世上才有了人的神。

於是他想救一切未救之人, 他想要一切歸於永恒安寧的國度。

可是怎麽能夠做到?

神性的虛無總是消解著人性的光明。

人心的執著又總在汙染著神心的空靈。

陷入其中者,永遠撕扯掙紮,不得解脫。

這世上每一個還活著的人每一個還存在的物都是祂身上一條枷鎖,每一條美德每一則頌歌都是無盡海霧中可望而終不可即的燈塔,它們鎖著他在不可抵達的神與人的兩極之間永世輪回。

所以他才會如此痛苦。

所以他總會在你面前流淚。

世人傳頌著他們的神明。

只有你聽見他撕心裂肺的求救。

他的每一滴眼淚,每一捧鮮血,每一次犧牲。

他離開神殿的時候還能夠拋卻自己的故土,可他想再往前走時卻再也無法割舍那片永晝,因為他與它已共生太久。

如果那綿延的痛苦不能消弭,如果神注定無法解救自己,那麽他來解救祂。

在在那萬物崩解的一霎,一切你以為重要的都灰飛煙滅了。

你也就看見自己真正存在於何處。

你並非寄生於它。你是今在、昔在、永在。

在你鮮血相連的子民之外,你還有自己完全的生命。

徹底的撕毀與徹底的新生,只有一念之差。

那一刻你澄清了人性的混沌,也直面了神性的虛無。

至於以後如何,永晝是被彌合還是就此真的消散,不關聯了。

郁飛塵的手指撫過安菲眼下,然後俯下身去,輕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你是自由的。”他說。

“還有,我……”他頓了一下,像是有什麽說不出口,靜默許久。

良久,才像是終於釋懷許多。

“我愛你。”他說。

然後轉身,離開了這裏。

神殿裏所有的門、窗都或虛掩或自然打開,仿佛只是漫長歲月裏一個尋常的午後。

他走以後,安菲的眼下,滑下一道淚跡。

外界的風吹過來,安菲睜開眼睛。他起身下床去,卻又靠著床身在地毯上坐下,抱膝環著自己,臉上似哭似笑。

“可是我也……”他說,“愛你。”

——他說出了一個對他而言過分熟悉又過分陌生的詞匯。說罷,目光微微困惑。

“我……愛你?”再度遲疑地說出這句話,他忽地笑了。

“我愛你。”他又說。

“我愛你。”

重復著這句話,像是看到一個從未有過的新鮮世界,翡翠般的綠瞳裏熠熠生光,像是霎時間曦光遍野,冬去春回。

手腕處傳來輕微的觸感,是他的藤蔓拽住了他的衣角,他回頭看,見自己的箴言藤蔓不知何時已經抽枝發芽,在自己身畔悄悄蔓延伸展,纖長茂盛的藤枝將自己環繞其中。

青翠欲滴的葉片下,寂靜地開滿了雪白晶瑩的小花。

於是他再度微笑起來,將藤蔓的一根枝葉抓入手中,像是回想往事。

“其實我從未停止過愛他。”他說,“只是……”

只是你從未真正去做過一個具體的人。所以,曾經的你也只會愛所有人。

你視人們的歡樂如你的歡樂,人們的痛苦如你的痛苦。你也知道他是特別的,但你覺得那是因為你視他如自己不可分離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