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上虞, 千秋學宮。
蕭禦獨坐幽篁之中,身著氅衣,寬大袍袖垂下, 迤邐在地。他手中執玉簫, 簫聲回蕩, 竹葉在風中發出簌簌聲響,似在應和。
司徒銀朱駐足靜聽, 直到一曲終,她才上前。
“十三郎簫聲中, 秋意甚重。”
蕭禦放下玉簫,只道:“畢竟已是深秋。”
音隨景生, 不外如是。
司徒銀朱笑了笑:“是啊, 算來十三郎居千秋學宮已有半月余, 而今還是無意入淮都麽?”
蕭禦徐徐道:“我既行悖逆之事,蕭氏總是需要給王族一個交代的。”
姬瑤破氣運白鳥那一夜,蕭禦率人助她為眾所見,不過以他如今天資, 蕭氏又如何能輕易舍棄他, 蕭禦自禁於千秋學宮, 算是蕭氏給王族的交代。
“那十三郎當知,我於此現身, 已足以表明女公子態度。”司徒銀朱溫聲又道。
與聰明人說話, 便不需要說得太明白。
聞人氏對外宣稱聞人驍病重, 如今聞人明襄執太子璽監國,一直將上虞太子位視為囊中之物的聞人符離自是不會甘心居於其下, 他母族為桓氏,背後支持的勢力不在少數, 為此給聞人明襄帶來了不小麻煩。
為穩定淮都與上虞的局勢,即便玄商大張旗鼓迎姬瑤,聞人明襄也無余暇向其發難。
而在聞人明襄掌監國之權後,司徒銀朱也理所當然地身擔要職。
蕭禦擡眸對上她的目光,司徒銀朱再度開口:“十三郎既破聞道,再居千秋學宮已無意義。”
淮都一夜後,千秋學宮便將欽天一脈除名,蕭禦能從這裏的學到的,已是有限。
“唯有入淮都,才能為棋手。”
以上虞河山為棋,他們都會是棋手。
司徒銀朱說得很篤定,她與蕭禦的關系說不上親近,從前交往也並不多,但她了解他,正如了解自己。
蕭禦要掌蕭氏,便終究要回到淮都。
如果他沒有這樣的野心,或許他便會同桓少白一般,隨姬瑤等人一起離開。
而聞人明襄想盡快穩固地位,解決聞人符離,便必須倚仗蕭氏。
所以無論蕭禦做過什麽,聞人明襄都會選擇向他示好。
這世上許多事,終歸是以利益為先。
司徒銀朱離開竹林時,遇上了迎面行來的陳肆。
不過短短半月余,他的身形清瘦了許多,臉上也多了幾分往日不會有的沉郁。
“司徒大人。”陳肆擡手,鄭重向司徒銀朱一禮。
司徒銀朱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頷首,神情與往日無異:“陳少主不必多禮。”
不久前,陳肆正式被陳氏確立為少主,畢竟,他為聞人氏誅殺叛逆立了大功。不僅如此,為表明與姬瑤割席的態度,陳氏已然罷去陳方嚴家主之位。
聽到司徒銀朱口中稱呼,陳肆心頭只覺莫大諷刺,他扯了扯嘴角,低聲對司徒銀朱道:“還未謝過司徒大人為我叔父求情,令他免於罪罰。”
陳肆所說的當然是陳方嚴,誰也沒想到,向來優柔寡斷的陳家家主,會做出私開城門,放走姬瑤的事。
他分明已經知道,那不是他的女兒。
其實連陳方嚴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麽做。倘若多給他一刻時間思慮,或許他便沒有勇氣如此行事。
在被罷免家主之位後,陳方嚴就離開了淮都。
他去了杏花裏,去看望那個與他有血緣之親,卻已長埋於黃土之下的女兒,真正的陳稚。
當日他選擇打開城門,何嘗不是出於對陳稚的愧疚。
他實在是個很糟糕的父親。
司徒銀朱輕嘆了聲:“以你之功,抵陳家叔父之過,本是公平之事。”
為保陳方嚴,陳肆於朝會上親言自己傷姬瑤一事,以功相請,令聞人明襄不得不放棄追究陳方嚴。
只是此事傳開後,陳肆的聲名未免變得有些不堪。
在世人眼中,他是為名利背棄了親友。
“司徒大人當真覺得,我之所行,有功麽?”陳肆的聲音有些嘶啞。
司徒銀朱從他身旁走過:“世上之事,很多時候是沒有對錯的。”
想留下什麽,就要舍棄什麽。
陳肆做錯了麽?
他只是想救他的母親,那是他的至親,是生他養他的人。
他唯一的錯誤,大約只在於太過弱小,又將軟肋盡數暴露於旁人眼中。
“陳肆,往前走吧。”司徒銀朱輕聲道。
她沒有再停留,徑直向前。
絳紅裙袂在風中揚起一角,如飄蕩的紅雲。
陳肆望向北方,失神許久,輕輕笑了笑。
玄商,玉京。
厚重雲層堆積在灰白天際,尚未入冬,已經能感受到彌散開來的徹骨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