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再往前就沒有公路了,雪松滿山,車子開不進去,只能徒步行走。方眠背上幹糧和水壺,挎上槍械,帶著穆靜南深入松林。方眠砍了樹藤,編織成口籠子,戴在穆靜南臉上。戴上口籠,穆靜南明顯沒有那麽抗拒和方眠同行了。於是,一只龍貓帶著一條大蟒蛇,跋涉在這荒無人煙的深山巨谷。一日復一日,數不清走了多遠,走了多少天。翻過巍峨的高山,漫無邊際的大雪原在腳下展開。這條路,好像真的沒有盡頭。

黑蟒一日日退化,一天比一天更沉默。每一天方眠努力說話,即使他早已不再回應。沒關系,方眠喋喋不休自言自語,不管他能不能聽懂。

所幸,他始終認得出方眠,會用堅硬的臉頰蹭方眠的背毛。方眠把幹糧戳進口籠子的縫隙喂他,帶他去溪邊喝水。白天趕路,晚上宿在山洞。大蟒蛇圍成圈,龍貓靠在圈圈裏安睡。到了這個地方,文明和戰火變得無比遙遠。身上的電子設備早就沒了信號,現在也快沒電了。方眠把穆靜南的手機拿出來,把穆靜南的尾巴做枕頭,躺著劃屏幕。

手機裏存著的大多是軍中文件、密令,日程,私人的東西幾乎沒有。日程記錄到去年戰爭結束,後面就沒有了。方眠往前看,穆靜南每天的作息精確到分鐘,五點半準時起床,睡覺的時間卻常常推遲到十二點,甚至是淩晨。日日連軸轉,像個停不下來的陀螺。戰時的日程更恐怖,戰役連著戰役。有時是空白的,大概在行軍。他注意到月桂河戰役那天日期——

“深夜十二點,泅渡月桂河。

淩晨一點,必須抵達對岸。”

日程的編輯時間是當日一個月前,而此後一個月,穆靜南幾乎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作戰會議,他驀然明白,那次深入敵後,是穆靜南早已敲定的計劃。

方眠又看他的通話記錄,全是不認識的人名,偶爾看得見穆雪期的名字。往下滑,方眠忽然看見,兩年前的冬夜,正是在穆靜南泅渡月桂河之前一個小時,有一則通話記錄,是打給方眠的。

方眠點開這則記錄,發現穆靜南用了匿名撥通的功能。通話時間持續30s,方眠打開錄音,沙沙的語音聲裏,傳來方眠的聲音——

“誰啊?怎麽不說話?”

“不說話我掛了啊。”

方眠恍然記起,月桂河戰役前一天夜晚,他確實接到了一個沉默的電話。沒想到,這電話是穆靜南打來的。彼時正值隆冬,穆靜南靠特效藥維持身體,卻還要領兵渡河,深入敵後。他胸中的成算有多少,恐怕不足三成吧。一場幾乎是赴死的戰役,穆靜南在即將行動的最後一刻,撥了個電話給他。穆靜南想對他說什麽,還是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向方眠做最後的告別麽?

現在,方眠再也問不到答案了。

他微微扭頭,看向大蟒蛇。蟒蛇閉著眼,安靜地睡著覺。

手機電量用光,黑了屏幕。

方眠傾身,吻了吻他瘦硬漆黑的臉頰,輕聲道:“晚安。”

第二天,方眠給穆靜南系了一條黑圍巾,給自己戴上氈帽,一塊兒進入大雪原。鋪天蓋地一片雪白,寒風割著面目,仿佛下一刻就要鮮血淋漓。方眠拿了根繩子把自己和穆靜南連在一起,生怕大雪撲過來,把他們吹散。就這樣,龍貓帶著大蟒蛇,一直走、一直走。入目處毫無人煙,簡直不敢相信天國會在這種地方。或許真的走錯了,可方眠已經無所謂了。只要和穆靜南在一塊兒,走到哪裏都好。走累了,就停下來,變成冰雕。他們極可能是第一只來到這裏的龍貓和第一條來到這裏的蟒蛇,這樣想一想,天底下最深的苦難好像成為了最大的浪漫。

風雲突變,氣溫驟降。方眠看了看溫度計,氣溫已經達到了零下35度。眼看暴風雪要來,方眠帶著穆靜南躲在山洞裏。呼呼的風鬼哭狼嚎,氣溫仍在往下降,風雪湧進山洞,黑蟒把龍貓圈住,用身體抵擋冰雪。到底是徒勞,方眠凍得毛發都結了冰。

死在這無人的角落,大概只有風雪會記住他們吧。

或許這裏就是他們的終點了,很多很多年後,如果有探險家來到這裏,鏟開積雪,就會看見龍貓和蛇的冰雕。他們會發現,龍貓和大蛇緊緊依偎,一刻也不曾分開。風雪銘記他們,給了他們無限永恒。

“穆靜南,我們不走了,就停在這兒吧。”方眠捧起他的臉頰,與他碰了碰額頭,“好不好?”

蟒蛇望著他,用堅硬的下巴蹭了蹭他的腦袋瓜。

方眠舉起穆靜南送給他的匕首,在巖壁上刻了一幅畫——

一只威風的大龍貓和一條傻乎乎的大頭蛇。

底下寫:方眠和穆靜南。

不對,他劃掉穆靜南,寫上:袁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