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得無念得無名(31)

川哥兒沒有去外頭看望於媽媽, 而是將人喚到了英國公府裏。屋子內,他正襟危坐在上首,目光直直的看向底下跪著的滄桑老婦人。

有那麽一瞬間, 他的腦海裏面突然浮出一些塵封已久的記憶,但又記不得具體的,只大概有些模糊的畫面。

他當年還是太小了, 記不住事情。

他只好努力去回憶從前, 卻發現實在是回憶不起當年了。

於是, 他只記得於媽媽給自己做過襪子。因為那幾雙襪子就放在最底下的箱籠裏面, 前些日子他還看見過。

川哥兒將人喊起來,賜了凳子給她坐, 而後客套的道:“你這些年還好麽?”

一副生疏的模樣。

於媽媽心裏便酸澀起來。曾幾何時, 川哥兒也是躺在她懷裏的孩子, 事事都信任她, 事事都尊重她。

而今卻已經不大認得她了。

她輕聲道:“好,老奴好得很, 能在這時候再見哥兒一次,老奴死而無憾了。”

於媽媽是真病得嚴重才想著來這麽一趟的。她這輩子活著最放心不下的是川哥兒, 如今快要死了, 想來死後還是最放心不下這個孩子。

她哭著道:“川哥兒, 你如今長得真好,眉眼很像你的母親——是你的生母。”

川哥兒抿唇, “是麽?可大家都說我像父親。”

於媽媽:“像,也像你的父親。”

川哥兒心裏就不怎麽相信她說的話了。這般的人, 嘴裏沒個真話, 一會兒像母親一會兒像父親的,聽著是套近乎一般。

他便道:“你是得了什麽病?可是要什麽藥材?需不需要我給你請個大夫?”

於媽媽連忙搖頭:“別——您別操心老奴, 老奴這把賤骨頭已經到大限了,就是吃了藥也是白瞎,不敢折了哥兒的福氣。”川哥兒:“……這從何說起?”

於媽媽有自己的講究,“請大夫是在閻王爺跟前記了事的,請得越多,便以為是短命的相,可不得讓牛頭馬面來捉拿?”

她道:“川哥兒,您是金貴之身,經不得半點損傷,可千萬要記住了。”

川哥兒努力扯起嘴角笑了笑,“是嗎?”

他心裏突然湧上一股失望之情。所以,他年幼時候,就是這般愚昧的婆子帶在身邊麽?

於媽媽卻沒有聽出他的不耐煩來,而是說了這麽幾句話之後,已經對舊事想起來七八分,打量了一下她現在坐的屋子,欣慰道:“川哥兒,你住到前院來了呀,這是好事,你外祖母和母親泉下有知,也會為你高興的。”

她說到這裏抹了抹眼淚,“你長得這般好,你母親見了必定是高興的,可憐她沒有福氣,拼死拼活生下你,卻不能養育你長大——”

川哥兒便來了興致。這些年沒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說生母——除了母親。

母親並不避諱生母的存在,每年他過生辰的時候都會帶著他去生母墳前祭拜,會告訴他,今日雖然是他的生辰,卻是生母受苦之時。

“你要記得她,以後帶著你的妻子,兒女,都來祭拜。”

川哥兒自然是要祭拜的。只是除了從母親口中能得知一些生母的事情,祖父祖母,外祖父,舅舅舅母卻都不大願意說起她。

他就問於媽媽,“我母親——生母,她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於媽媽誇起來,“三歲能讀書,五歲寫出了一手好字,七歲便能做詩句了——她是個極為能幹的人,嫁給你父親之後,她事事都做得盡善盡美,沒人不誇的。”

她說到這裏,眼前有些發黑。這是身體病了太久,現在又太激動,便暫時接不上力氣。

她閉了閉眼睛,整個人都顫了顫,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腦子卻並沒有太清楚,而是仿佛回到了當年,她說完大姑娘之後,便總要跟川哥兒說下一句話,“你生母樣樣都好,你繼母哪裏比得過,她那種人,天生就差人一等,川哥兒,你可不要信她,她是表面衷心內心狡猾,對你的好都是騙你的!她如果真心真意對你好,怎麽還想著要孩子?她就不該想著生的,可她天天吃藥膳呢!這是什麽,這是還想著生一個孩子出來替代你!”

她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川哥兒,於媽媽不中用,護不住你,你只好靠你自己了。”

川哥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他看看四周,確定沒人聽見才壓著聲音說:“你再敢胡說,我就直接走了。”

於媽媽被嚇了一跳,立刻就跪了下去,而後白著臉表忠心:“老奴不敢胡說啊,她就是面忠內奸,如若不然,也不會挑唆大爺把老奴送走了!老奴是老夫人送來的人,是你母親最信任的心腹,可是她看不慣,容不下,先把唐媽媽趕走了,後面接著就是我——川哥兒,老奴是要死的人了,說這些話騙你做什麽,我這是想著自己快死了,也不能為你做什麽,只好把這些事情說給你聽,也好讓你有個數,免得被她騙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