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義絕

李福姐的案子審得並不順利。

主審官應該是祝纓,但是還有一個對案子極有興趣的冷雲。他說自己不會幹預祝纓審案,卻又搬了張椅子就坐在案邊直勾勾地盯著堂上。他的身後有幕僚有長隨,虧得沒把一幹伺候的人都帶上來。

他一來,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邊直勾勾地盯著看。

祝纓一切如常,堂上福祿縣的差役們不免緊張,列隊都比平常參差了幾分。

然後是當事人。

原告被告雙方都不是福祿縣人,黃十二郎還有幾個人知道他,李福姐幹脆是默默無聞。也沒幾個人能說得清他們之間的前因後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聽的人是沖“審案子”才來跑過來看熱鬧的。

近來思城縣發生的一些事情也通過官吏家屬、行商小販之類隱約傳過來了一些,這種以貧告富還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實是百姓最愛看的橋段。他們都帶著一顆緊張的心,也對結果有著深深的期待。

而同來圍觀的鄉紳們的心情就復雜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閉口不言。其余有不少是縣學生的家長,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點,也僅限於“清查隱田隱戶”之類工作,更受重視一點的比如顧同幹的是“收集訴狀”。“仿官樣”這樣的活計是不會交給這些學生幹的,卻是最能驚動上面的罪名。

鄉紳們多多少少有些賦稅上的貓膩,祝纓一年一年地跟他們鬥智鬥勇,就是讓他們多吐出來一點。鄉紳們呢,也知道這事兒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數上繳。可謂左右搖擺。聽說下了這樣的狠手,他們心裏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開始,祝纓命帶原告被告上場,圍觀者一看雙方的樣子,或發出驚訝的呼聲,或在心中惻然。

黃十二郎,一個胖財主,經過一個月的牢獄,肚子小了一圈兒,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顯大了一點,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讓黃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縣絕對能讓人驚掉眼珠子。

反觀李福姐這邊,他們一家是原告,雖然也安置在縣衙裏,身上也沒穿囚服,還穿著布衣。衣服都是舊的、帶補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著像樣一點,從老到小精神比黃十二郎要好多了。

兩邊一打照面,李大就上來要打黃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為祝纓帶路查了黃十二郎的家,覺得這件案子是贏定了,不像是偶爾有的縣衙的官吏,開始裝成好人樣將他的實話掏完了就翻臉不認人還要打他。黃家都被抄了,還能有什麽?!他要不抓住這次機會,官司就贏不了,全家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戲!

圍觀的百姓有緊張的,也有叫好的,熱熱鬧鬧仿佛賽神會。

祝纓將驚堂木一拍,童立趕緊指揮著衙役將雙方分開。李大被兩人架著還抻著腿要踹黃十二郎,黃十二郎在牢進裏關了一個月,從憤怒、焦慮到恐懼、掙紮,如今終於可以有說話的機會了。他也大聲叫:“冤枉!”

人是被冷雲下令關的,冷雲輕蔑地哼了一聲。

祝纓又一拍驚堂木,道:“肅靜!”

衙役維持完了秩序,祝纓命原告陳述。

原告還是李福姐主講,她起初講得還算有條理,但是氣氛到了,也是眼見著有希望了、圍觀的人很多,情緒就越來越激動。她說兩句案情,就要罵五句黃十二郎,從“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兒子”罵到“祖上缺德、活該絕後”之類。

兩縣地域相近,方言口音雖有些差別,互相勉強能聽得懂,百姓們聽她罵也覺得過癮,心情從案情也變成了罵街。案情是什麽、真相是什麽,好些人都開始忘了。

祝纓不得不打斷她,說:“說案子!”

黃十二郎開始是喊冤的,但是一個男人聽到自己的婢妾罵他不是男人,總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開始罵:“賤-人,我何嘗虧待你?給你吃給你穿,你這等不安分……”

“沒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連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見女兒被這男人當堂羞辱,也跟著上來幫腔相罵。鄉下老婦罵人,忌諱又少一些,黃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賤,李家是不知足要訛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擊斃命:“不知哪裏來的婊-子養的閹貨!”

雙方頓時不講案子變成了人身攻擊,說著一堆少兒不宜的話。圍觀者聽了一陣的叫好。公審變成唱大戲。

冷雲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讓他聽懂這些話,因當地方言描述某些詞匯時用詞與京城標準官話有很大的區別,完全可以當黑話來用了。

祝纓將長案敲得啪啪作響,衙役們一通亂棍才將秩序重新維持起來。

雙方都吃了點小苦頭,不再罵,李福姐繼續說案情,說著說著,又忍不住譏諷黃十二郎:“再好的地,種子癟子也沒用。”之類。她可謂深懂黃十二郎之心,專踩黃十二郎的痛腳。黃十二郎在一旁以綿密的“賤人”給她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