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人最難忘的,總是辜負過的愛人。”

紐約的別墅裏,祈妄坐在壁爐旁邊看書,突然聽見他老師輕聲嘟噥了這一句。

他擡起頭,才發現他老師重復的是電視裏的台詞。

現在是冬天。

窗外下著細細碎碎的雪,曾南嶽作為享譽國際的藝術家,到老也保留了年輕時候的風度翩翩,雖然年近七十,但精神熠鑠,灰白的頭發理得一絲不苟,穿著一件駝色的柔軟開衫,坐在扶手搖椅上,並不顯得老態。

祈妄合上書,也看了電視幾秒,有點好笑地問他的老師,“您是想起某個曾經的愛人了嗎?”

曾南嶽轉過頭,看向自己的得意門生,聳聳肩膀。

“沒有,”他毫不掩飾地說道,“我辜負的人太多了,現在年紀大了,想不起來了。雖然不服老,但有時候想想,我也是七十來歲的人了,想想這一生,風流也夠了,到老了回憶起前幾十年,也沒什麽遺憾。”

祈妄淡淡笑了下。

作為曾南嶽的關門弟子,他當然知道自己老師那一串風流情史。

說真話,他作為學生,繪畫上受到曾南嶽悉心指導,但是感情觀,他們真是南轅北轍。

但這不妨礙他尊敬曾南嶽。

他站起身,幫曾南嶽拉了拉腿上的毛毯,又幫曾南嶽倒了杯熱牛奶,才重新坐回壁爐邊。

火光跳躍在他的臉上,那橘紅金黃的顏色映著他蒼白清瘦的臉,將他的眉眼染上了一點暖色。

明明應該是溫馨的一幕,但他清冷寂靜得像窗外的雪,與這一切格格不入。

曾南嶽慢吞吞喝了口熱牛奶,盯著祈妄看了好一會兒。

這個學生是他親自挑的,自然是樣樣都好,藝術天賦也讓他驚喜,拜入他門下才三年,已經成長得飛快。

但祈妄什麽都好,就是太缺少煙火氣。

年紀輕輕的,卻清心寡欲得像要出家,連筆下的線條也是壓抑的,但是壓抑裏又透露出一種瘋狂,像是尋不到出口的光,只能沉於地下。

他看了祈妄一眼,突然說道,“別看書了,來陪老師聊聊天。

祈妄合上書,耐心道,“聊什麽?”

曾南嶽靠在扶手椅上,一雙眼睛即使已經渾濁,也還是銳利。

他像是閑話家常,“你談過戀愛嗎?”

他看向自己年輕的學生,這個青年與當初被他撞見的時候截然不同了。

沉穩,從容,風度翩翩。

任誰也看不出來他曾經是個街頭討生活的野小子。

可他又像分毫未變。

他身材高大,容貌俊美,寬肩窄腰,手指上有因為生活粗糲磨出的繭子。

即使裹著柔軟的羊絨外套坐在窗邊,也還像一柄藏在刀鞘裏的長刀。

雪白,鋒利,不近人情。

被一把鎖沉甸甸地封著,長久地隱藏起自己所有情感。

曾南嶽是把祈妄當作關門弟子看待的。

他一輩子無兒無女,到老還有個這樣貼心的徒弟,命運待他不算薄。

所以他也學著當一位家長,他聲音和緩,像是談心。

“我在你這個年紀,少說也談了五六段了,你倒好,過得跟獨行僧一樣,多沒勁,”他說,“你小子到現在不會還沒有過初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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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戀嗎?

這幾個字像指甲刮過黑板,帶起一陣刺耳的疼痛。

祈妄臉色微變,低下頭,望向自己手上的書。

這是一本《百年孤獨》,他有事沒事就坐在窗邊看,看過很多遍了。

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之所以喜歡看這本,是因為在這本書的最中間,藏著一張照片。

曾南嶽問出這句話的時候。

他的手指正好翻過《百年孤獨》的第124頁,那一張薄薄的照片再次露出來。

照片上,是兩個並肩站在一起的年輕人,左邊的高大英俊,分明是冷清的長相,卻難得帶了點笑意,一只手摟著旁邊的男孩子,右邊的男孩則活潑得多,笑容像貓兒一樣狡黠,膚色雪白,眼睛如含水波,漂亮的像三月樹梢上的花。

他的心空了一瞬。

他的手指摩挲過照片上少年人的臉頰,好像這樣就能觸碰到少年右邊臉的小酒窩。

他最終也沒有回答曾南嶽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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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A市。

祈妄坐在車上,大腦還有些疼痛。

他最近為了忙畫展的事情,昨晚一夜沒睡,剛剛下午補了個覺,卻又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的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那座位於紐約的公寓,窗外的柏樹,窗台上偶爾會有松鼠跳上來。

他的老師閑話家常一樣問他,有沒有談過戀愛?

祈妄低頭看了一眼手腕。

在他的手腕上,掛著一條與他如今不太相稱的廉價黑色手繩。

因為年代久遠,保養得再精心,手繩也變得粗糙黯淡了。

但是這些年無論他去往哪裏,這條手繩都一直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