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年建康落了好大的雪。

城東小巷裏,家家柴火燃起,將屋裏蒸得熱騰騰,唯有最裏面的門戶,從裏到外清冷得緊。

宋初姀帶著熱粥推門而入,剛摘下絨帽,就被屋內的溫度凍得打了個哆嗦。

“怎麽不燒柴?”

裴戍看了她一眼,不言語,一瘸一拐出了屋子,不一會兒抱進來一把剛剛劈好的柴。

柴火被劈得工整,丟進火裏時噼裏啪啦響得徹底,裴戍英俊的臉在火光裏明暗變幻,似有勃勃生機。

宋初姀沒見過這樣的男子,不像世家盛行的頎長清瘦,動作有些粗魯,卻不無禮。

她突然有股沖動,風雪壓不住的沖動。

她聽到自己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裏有些回響。

“我救了你,你能不能和我私相授受。”

男人錯愕看過來,盯著她,露出胳膊上簡陋的包紮。

“這裏是我的私產。”宋初姀呼吸輕了,盯著他道:“你可以留在這裏,不會被凍死。”

“你說,什麽?”男子終於說話了,聲音不像他長的那樣有點兇,反而格外好聽。

宋初姀目光移向包紮他傷口的布料,那是她的帕子,上面繡著她的小名,翹翹。

她抿了抿唇,心跳加速,起身湊近他。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臉上,少女聲音清靈,將那四個字又重復了一遍。

桌案上茶湯的熱氣絲絲縷縷飄出,兩人身影漸漸模糊。

夢醒了。

-

宋初姀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燒紙。

她這裏放著不少供奉銅紙,是今年中元節時候燒給阿母爹爹與兄長的。

——沒燒給裴戍。

裴戍死得慘,功夫又好,說不定早早去奈何橋排了隊,她和他又無親無故,燒了也不一定能送到他手上,也就一直沒燒。

不燒還是不行,死了三年的人突然來夢裏纏著她。

無趣。

秋風起,火盆裏的灰屑被卷出來,洋洋灑灑飄出了墻外。

有人站在高墻下,被風卷了一身未燒盡的銅紙。

“晦氣。”周問川揮動大刀帶起強風,將還未落到裴戍身上的銅紙揮走,十分不爽。

“主上,遇到這東西夠晦氣的,要不咱們還是回去沖個澡吧!”

他聲音大,傳進墻內,宋初姀燒紙的手頓住了。

那天晚上的記憶無孔不入鉆進腦海,光是主上那兩個字,就能讓她感到不可抑制得不安。

比起粗魯的少年將軍,她更怕那位看不到容貌的君上。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不安,小黃狗站起來,沖著高墻之外開始哼唧。

啞巴狗哼唧起來和撒嬌似得,毫無威懾力。

站在墻外的人聽到了。

“這狗不認主啊!”周問川嘲笑:“哼哼唧唧跟個綿羊似的,不會叫!”

裴戍從聽到那聲哼唧開始臉色就變了。

命不值錢的畜生,到頭來竟活得比人都久。

也是,世家貴女隨便施舍一個安身地,就夠一個活物在亂世偏安一隅,狗是,他也是。

他之前可不就是宋初姀的一條狗嗎!

一條只會追著她跑,為了她和野狗廝殺最後遍體鱗傷,又被棄之如履的忠犬。

裴戍周身氣勢冷極,周問川摸了摸鼻子,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也不敢再笑。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那陣秋風過去,裴戍突然開口:“走吧,去看看城內的百姓。”

火滅了。

火盆內灰燼被風吹動,卻沒再飛出去。

腳步聲越走越遠,宋初姀松了口氣,將小黃狗拽回來關進了籠子裏。

小黃狗想掙紮,卻被宋初姀一巴掌拍在了狗腿上。

“素來聽聞梁軍生冷不忌,餓了也時常殺狗宰猴,若是真被他們看上拿去吃了,我可救不了你。”

嗚咽聲沒了,小黃狗前肢扒拉了一下,窩在原地不動了。

宋初姀又直起身,將水往火盆裏一澆,呲呲冒出小縷輕煙。

煙還未散盡,便有下人急急跑進來,聲音焦急:“夫人,小郎君聽了些風言風語,鬧起來了!”

宋初姀一愣,漂亮的眉眼微沉。

崔府後院

蘿蔔頭似的小郎君抓著乳娘的衣袖不停哭嚎,那架勢幾乎要把嗓子喊破了。

宋初姀進來時見到的就是這麽一幕,她沒上前,站在不遠處看他哭。

是小郎君先發現了她。

蘿蔔頭大的孩子從乳母懷裏掙紮出來,沖過去抱住宋初姀的大腿,鼻音濃重地喊了一聲:“阿母!”

“為什麽哭?”宋初姀沒有去抱他。

“她們說阿母的壞話。”蘿蔔頭胡亂地在她裙擺處蹭眼淚。

“她們說阿母是狐媚子,不檢點,說阿母與我娘一樣,不知和多少男子——”

小郎君說不下去了,哭得更兇。

“阿母才不是這樣的人,阿母是最好的阿母。”

宋初姀臉色變了。

“你娘親也不是這樣的人,崔厭,你記住,你娘親不是他們口中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