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東的孫寡婦死了。

宋初姀站在沒了墻皮的危墻下,用帕子將地上散落的幾根頭發撿起。

她雙手攤開,枯草似的頭發在日頭下更顯黯淡無光。

有風刮過,發絲細微處隨風而斷,晃悠悠從帕子裏飛出去。

孫寡婦是餓死的,宋初姀沒看到她死時的模樣,但是想到如今城內街上百姓的樣子,總歸好不到哪兒去。

她丈夫死得早,唯一的孩子饑荒之初便死了,聽聞她用死了的兒子在菜人市場那兒換了幾袋米,吃了許久,終究見了底。

宋初姀對她印象不深,只記得光化初年,她時常帶著飯菜為她那守城的丈夫送夜宵。

彼時夜深露重,建康城門的守城士兵不過三五。

她躲在裴戍身後,眼睜睜看著孫娘子從簡陋的雙層食盒裏拿出三個菜外加一壇酒。

黃酒只留有些溫熱,那飯菜顏色也談不上好,可味道卻不錯,宋初姀有幸吃過一次,還念念不忘了有段時日。

她收回思緒,就地埋了帕子,對身後侍衛道:“走吧。”

相識一場,她是來斂屍的,只是如今她要斂的屍骨肉都被難民瓜分殆盡,也無屍可斂了。

或許幾年前的孫寡婦也沒想到,她不止死了丈夫、沒了兒子,還落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可這世道就是如此,人命如草芥,想留個全屍都是妄想。

“梁軍到哪裏了?”宋初姀踏出巷子,目光掃過光禿禿的樹幹。

“前不久攻下了徐州,馬上就要到建康了。”

婢女說話帶著哭腔,也知道自己沒幾日可活了。

大業亡國後天下四分五裂,南夏占據南方領土,北部分別被大商,西秦,北涼,烏孫四國瓜分,自此開啟長達一百五十七年的亂世。

南夏建國以來歷經四代君主,自先帝始沉迷問道長生,自此妖道橫行,民不聊生。

先帝嗑藥而亡後劉苻即位,行事癲狂比之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

梁軍攻破南陽後,小皇帝聽信妖道之言下令鎖城。

自此建康與外面斷了聯系,久而久之,往日繁華的建康成了人吃人的鬼城。皇宮內夜夜笙歌,百姓之間易子而食,餓死者不知凡幾。

她們如今不過是有世家余威在支撐,待梁軍入城,最先死的怕就是世家。

“徐州。”宋初姀將這兩個字重復了一遍:“快了。”

徐州距離建康不過幾百裏,梁軍勢如破竹,應當很快就能打到建康。建康一破,南夏即亡。

君主昏庸,亡國是民心所向,宋初姀有種隱秘的快慰。

可夾雜在快慰之中的,還有一絲慌亂。

亂世之中,覆巢無完卵,她不知,不知自己該如何自處。

“是宋娘子嗎?”

有氣無力的聲音響起,宋初姀腳步一頓,緩緩回頭。

那是一個骨瘦如柴衣不蔽體的婦人,頭發枯黃似幹草,懷中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嬰孩。

見她回頭,婦人眸子一亮,支撐著只剩皮骨的軀體,半爬半跪著往宋初姀腳邊靠近,激動道:“真的是宋娘子,真的是宋娘子!”

“宋娘子你菩薩心腸,救救我的孩子……我們十日未曾進食了。我不吃沒什麽,可孩子才三個月大啊,求宋娘子施舍些粥吧,求宋娘子施舍些……”

宋初姀垂眸看向她懷中嬰孩,良久啞聲道:“他已經死了。”

哭訴聲戛然而止,那婦人一把抓住宋初姀裙角,祈求道:“那宋娘子給小人些吃的吧,您是菩薩心腸。”

她說得激動,一時沒注意,懷中繈褓摔落在地。

麻布掀起一角,露出裏面森森白骨。

原來已經被吃了,只留下一顆頭。

周圍無數雙眼睛看著這裏,對地上那顆頭垂涎三尺。

宋初姀突然有些反胃,她抽走裙角,轉身欲走,卻猝不及防被婦人生生推了一把。

背後鉆心的疼,她撞上了一座小樓前的石獅子。

小樓雕梁畫棟,是當年建康城有名的風月場。她來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是為接回醉生夢死的崔忱。

侍衛眼疾手快將婦人踢走,連忙道:“夫人可有事?”

宋初姀搖頭。

“呸!”婦人指著她罵:“建康繁華時你每日施粥放食,如今我們真的快餓死了,你倒不肯了!”

“什麽世家貴女,分明是假仁假義,裝腔作勢!活該你嫁了崔忱這種人,待梁軍入城,定要誅你崔家滿門!”

宋初姀臉色不好。

話不吉利,她不喜歡,卻不會和餓瘋了得人計較。

冷冷收回目光,她示意侍衛將人放開,轉身欲走。

可剛走出兩步,卻突然間地動山搖,身後傳來一陣歡呼。

“建康破了!”

“哈哈哈建康城已破,南夏亡了!”

“可以出去了,我們可以出去了!”

宋初姀一愣,回身看去,只見百姓蜂擁往城外奔,鐵騎聲陣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