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章:帝心如淵

看著王文離去的身影,王翺的眉頭不由緊皺了起來,與之相對的,則是俞士悅若有所思的臉色。

仔細的咀嚼了一番王文剛剛的話,俞士悅的神色復雜,不由轉向了自己剛剛出來的這座大殿,透過殿門,他似乎又看到了皇帝陛下年輕的身影,但是打心底裏,他卻不由升起一陣濃濃的畏懼之意。

帝王心術,可怕至此!

還是那句話,由結果來倒推過程,要容易的多,此刻脫出局中,俞士悅再看剛剛那場奏對,倒是清晰了許多。

此前他一直在猜測,甚至幾乎是篤定,王文要撤換兩個兵部侍郎的提議,是出於天子,原因便是,於謙如今得罪了天子,且實話實說,他在兵部的權勢過重,到了不得不拆解的程度。

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如果天子帝心真的已定,那麽,還找他們過來做什麽?

有天子默許,王文這個吏部尚書諫奏,便是直發旨意,又能如何,難道說,內閣敢不奉詔嗎?

更不要提,內閣有王翺,他擺明了,就是在覬覦兵部,這種情況之下,他俞士悅一個次輔,同不同意此事,有什麽關系,何必非要找他過來呢?

說句不好聽的實話,大明自太祖皇帝撤中書省,罷丞相之制,權分六部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皇帝在朝廷的絕對地位,沒有丞相的情況下,除非是在執行上需要重度依靠官僚體系的國政之策外,只要皇帝下定決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像是於謙這般地位的人,一道旨意便可鎖拿下獄,更不要提撤換兩個兵部侍郎,雖然不能說是和喝水一樣簡單,但是屬實沒有什麽必要,考慮他一個內閣次輔的想法。

既是如此,為何還要召他過來呢?

兩個可能。

要麽是聖心未定,仍然在猶豫之中,需要內閣來輔助決定,要麽就是有其他的目的。

前者不能說是沒有可能,但是若真是如此,那不至於只召他們兩個前來,如今內閣雖然人少,可也不是只有他們兩個,張閣老雖然存在感低,但是不至於被天子遺忘到這種程度。

何況,內閣又不是唯一能被咨詢的機構,除了內閣之外,翰林院如今的那位儀銘大人,可是郕王府舊臣,這般事情,詢問他的意見,也是完全正常的。

但是都沒有,天子只召了他們兩個人,當時在禦前,俞士悅無暇細想,可如今冷靜下來,結合王文在禦前和剛剛的舉動,他大致也明白了一些。

不出意外的話,兵部如何處置,天子心中早有定論,召他們前去,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試探!

帝心如淵,不可妄測,這句話放在近來的朝局當中,可謂恰如其分。

這段時間以來,天子在朝堂上的很多固有印象,被接連打破,以至於,沒有人能夠真正摸得清楚天子的心思。

在此之前,眾臣都覺得,天子聽言納諫,有賢君之相,於是,後來有科道改革,言官之權被大大約束……

眾臣又覺得,天子愛惜羽毛,重視名聲,可結果,宋文毅侵田,舒良冒犯朝臣,他老人家卻又無動於衷……

就連於謙……眾臣都覺得這個最受天子寵信,地位穩固的不能再穩固的於少保,也被圈禁下獄,惶惶無終。

更不要提,近段時間以來,天子對東宮的曖昧態度,還有對藩王的過份優待回護……

樁樁件件,都讓所有人認識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皇帝,因此,更是無人敢揣測君心。

對於別人來說是如此,對於俞士悅來說,亦是如此。

但是身在內閣,如果不能對天子的性情有所了解,又如何能夠立的穩呢?

天子近來的諸多舉動,刷新了太多認知,以至於許多時候,俞士悅也分不清,天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性情。

正因如此,今日奏對之時,他才會如此猶豫躊躇。

但也正是在剛剛禦前,巨大的壓力下,他反而想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最初之時,他對天子的印象是什麽。

年輕,但不莽撞,行事穩重的像是穩坐皇位數十年的君主。

聰明,且不拘泥於禮法,面對朝事國事,往往有巧思妙計,雖然看著不可思議,卻次次都能圓滿解決。

內斂,但從不失率真性情,群臣在外朝,能夠看到的,往往是天子克制的一面,但是俞士悅久在內閣,曾經見過天子為國政推行順利而欣喜不已,也曾見過他被於謙氣的臉色發紅,甚至於,平素奏對之時,偶爾被天子打趣的情形,他都歷歷在目。

俞士悅當了這麽多年官,別的不說,觀人的本事還是有些的,雖然如此有些不敬,但是,俞士悅還是得說,在他的心中,一直能夠確定一點。

那就是,天子是鮮有的能夠克制己心的君上,這種克制,並非過往所謂仁君的那種單純依照禮法而行,而是越於其上,因有大志願,而燭照前路的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