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欠你的

集義殿中。

隨著大臣們紛紛離去,原本滿滿當當的大殿,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的。

朱祁鈺坐在上首,定定地望著侍立在殿中於謙,神色復雜。

這是他這次醒過來後,頭一次和於謙這樣單獨的奏對。

但是這樣的場面,在前世早已經歷了無數次。

對於於謙,朱祁鈺的感受很復雜。

從帝王的角度來說,他是大明的功臣,亦是忠臣,諍臣,良臣,但他從來都不是心腹之臣。

他心中裝的是天下社稷,從不是一家一姓之平安。

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於謙幾乎每一條都做到了,但是最後,卻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坦誠的說,朱祁鈺對於謙是有不滿的。

若論名利,他給了於謙前所未有的信重,少保,太子太傅,兵部尚書,人臣之極莫過於此。

若論實權,他手掌兵部八年之久,從無更易,甚至於,朱祁鈺還將提督京營的大權交給了他。

大明以文馭武的傳統,便是從於謙的手上開始的。

甚至就連他最信任的錦衣衛,也交給了於謙的女婿朱驥。

他對於謙從無薄待,但是於謙卻負了他!

奪門之變發生時,整個京城之中,唯一有實力改變局面的,就是於謙。

他手中握著京營和錦衣衛兩只最強大的力量。

只要他肯下令,憑石亨糾結的三千多烏合之眾,哪怕是占據了宮城,也不可能擋住手握十數萬京營官兵的於謙。

但是他沒有……

時至今日,朱祁鈺早就能夠想明白,這到底是為什麽。

於謙一生剛正,為大明江山嘔心瀝血。

太上皇畢竟是太上皇,他那時若是出兵,便是犯上作亂,必會被後人非議。

這是一生清名的於謙所不願意的。

何況,當時的朱祁鈺並無子嗣,一旦病故,最終登基的將是曾居東宮的廢太子朱見深。

而太上皇復位登基,最終也還是會傳位給自己的兒子。

大位傳承,終究沒有分別,何必多此一舉?

何況一旦動兵,宮墻內外必然血流成河,倘若因此令各地藩王趁機作亂,擾亂社稷,於謙一生的心血便會毀於一旦。

這是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

所以,他最終的選擇是,負一人而不負天下人!

盡管他知道,這麽做自己會面臨什麽,但是於謙,從來都不是一個怕死的人……

時至今日,朱祁鈺已能夠明白他心中所想,也能理解他的選擇。

平心而論,站在當時的於謙的角度,他選擇了對於大明最有利的辦法。

只是……

代價太重了!

無論是於謙,還是其他的人,都忘記了一點。

奪門復辟的那位,早已經不是心懷天下,欲有一番作為的正統天子。

而是被囚七年,對所有人都心懷怨憤的復仇帝王。

回想起當年復辟之後,朱祁鎮的種種舉措,時至今日,朱祁鈺還是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於謙以為,只要他束手就擒,便能換得朝局的平穩過渡。

但是一顆復仇的心,會燒毀一個人所有的理智。

在朝野上下舉足輕重的閣臣尚書,含於謙在內,被殺者兩位,被判抄家流放者三位,被迫致仕者兩位。

六部為之一空!

侍郎級別的大臣,罷職,流放,斬首者七位。

無論是為朝廷鞠躬盡瘁,辛勞十數年的重臣,還是曾受朱祁鈺恩遇的中高級大臣。

被殺,被罷職,被流放……

朝堂上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短短的一個月時間,整個朝堂上數得著的重臣,幾乎被全部換了一遍。

於謙犧牲了自己,希望保住的朝堂安寧,社稷穩定,朱祁鎮毀了個幹幹凈凈……

一幕幕的場景,在朱祁鈺的腦海中不斷閃現,讓他久久難以開口。

於謙立在下首,感受到郕王復雜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湧起一陣詫異。

他和這位郕王素無交情,他何以對自己有這般復雜的眼神?

略擡了擡頭,於謙打量了一眼郕王,只覺得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當中,既有欣賞,倚重,也有惋惜和不甘,甚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淡淡的怒意……總之,復雜之極……

沒等於謙想清楚這目光從何處而來,便感到上首的目光收了回去。

緊接著便聽得朱祁鈺開口道。

“如今京師安危,系於於侍郎一身,我大明江山社稷,亦當由於侍郎力挽天傾,本王無德,先在此代皇兄,謝過於侍郎了。”

於謙擡起頭,正好看到朱祁鈺起身,端端正正的向他長長一揖,拱手為禮,不由得大驚失色,拜伏在地道。

“王爺何出此言,臣萬不敢當王爺此禮。”

此刻的於謙,只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六部侍郎,甚至連尚書都不是。